首页 -> 2004年第1期

悬浮

作者:王晓莉





  一个悬浮的世界。悬浮的人。语言,像无数灰色雨屑子,有点呛人——可是你无法咳出来。你的头皮凉了,抬眼看看,雨点们还悬浮在空中。你怀疑它们比你更强大。
  是你更真实,还是语言制造的这个天地?
  也许这样的阅读体验我至今只有一次——关于牧斯的诗歌,关于这强烈的悬浮感。
  我以为阅读牧斯,对我来说并不会困难重重。毕竟我们共事的那几年——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相比我们现在的为钝重生活所累,可以说是纸墨年华,恰正少年。尤其牧斯,那正是他诗艺日渐成熟的年代。那时我所认识的牧斯是:冷、沉默、尖锐、不妥协,以及隐忍的伤感和温情。还有就是,这个肤色偏深的人,除非不要笑,笑起来,牙太白了,那种反差让人的目光产生短暂的错位,焦距无法凋准。
  那时牧斯对另类(某种形式上的)的追逐也颇有趣:有段时间他裤子后兜塞着一小瓶二锅头(是否北京“红星”牌不得而知),上着班会偷偷拿出来喝一口,像个皇城根脚下的大爷;某个夏天,他独出心裁,穿着自己设计的裤腿一只长一只短的裤子在单位大院里走来走太,但这次“时装秀”没有秀几天,不知怎么他又回到正规的服装里做—个表面正规的人了。他告诉我说,他还有一件配套的衣服——衣袖也是一只长一只短,没有来得及穿。谁知道呢,也许他觉得可惜,也许他感到委屈:不自由,或一种被设置或规范的生活,就像罩着我们的恢恢之网——在一个蝇头细节上他已感觉到了。
  这个集子里的部分作品,那时我已有目睹。我们两个办公室,有时,隔着中间那个灰尘扑扑的窗户,牧斯递出来一张字迹潦草的纸或一本刚邮递来的新诗歌刊物。比如《父亲》、《故乡,童年》、《苏杭,越剧》这些,都是这样读到的。这是一些可以称得上温情的作品,是牧斯对一个俗世界、一些俗人物的流连和感喟。依照我的脾性,我承认更愿意读这一类作品。哪怕它们外表是冷的,有些变形的,以及距离感很强的。我依然可以感觉到地面的泥土、庄稼、物质的重量,以及类似人的体温的那种踏实。可以感到自己依存的这个世界的真实气息;你在地上行走,见到“背着樟木板满世游走”的父亲,见到“母亲:她被一棵老树拦腰截断”。你不小心踩到了牧斯设置的黄泥、麦茬、石灰,你反倒安心:在生之艰辛与卑微的反面,恰恰是生之实在——每分每秒都有人在用这些硬或尖锐的苦难填充!
  这时,你是行走着而非悬浮着的人。
  然而,且慢,我又感到,牧斯更好的作品并不是这类。在《作品中的人》这个集子中,我更看重的篇目是“七非”、“孙梦苏”、“玛格丽特”等等这一类人物画像诗。这些人是虚拟的,同时他们真确地活在我们四周,他们与我们呼吸同一种氧,言行包括细节都差不太多。也穿差不多的衣服——连那种裤腿一只长一只短的也从没穿过。但是,重要的是,我居然强烈地感到,他们悬浮于我们头顶之上,他们是在空中生存——当然他们并不是天使。牧斯的诗中没有天使。有的只是人,一些慌慌张张,疯言疯语但难免发出真知灼见的人;一些自我分裂,与木偶、皮影或牲畜混在一起难以区分的人;或是一些看似衣冠楚楚、很艺术化其实内心焦灼、灵魂摇摇晃晃的人。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我说过至今只有一次。尤其对我这种有轻度精神恐高症的人来说,他的这个悬浮的世界,我很难忽视掉。
  我盯着这些无缘无故、无父无母的人,他们在诗中动来动去,极不安分。以至于我的灵魂也无法安宁。我知道他们为牧斯所造。但我仍然认为我所看到的是一群孤儿,悬浮在空中的人类的孤儿,类似于罗大佑歌声、残雪小说的那种孤儿。我不得不冥想他们的结局,也许就是像《一个大风之夜》所预设的那样,他们将此生投宿给了一家虚无的客栈。
  那个行走在一家报社里面、南昌市某条脏乱街市上,或者是在小饭店里某次宴席间将一本诗交到我手里时的牧斯,我可以说略微了解一些。但是他所描画的这些人,我仔细体会,我在内心要仰起头看他们——也许距离就是在八十米左右的空中。
  设置这种距离的难度在于:将生活中所感所触的一切,披剥掉枝枝蔓蔓、青枝绿叶时的勇气和技巧。在诗中,诗人必须怀着无所畏惧的心情,就像做开脑颅手术的大夫,冷静到甚至让人认为冷血。但是这还不够。大夫切开的是他人的脑颅,他永远没有机会切开自己的。而诗人,有时,在某个深夜,在臆想中,他却要做这样残酷的勾当!
  说到技巧,我以为牧斯在扮演的更像是一个雕刻家,他要从一块毫无规则和美感的黄泥土胚,将一切他认为无用的剥离——这剥离的过程有时我们可以看得见:泥屑子、木片在飞溅,钝重的雕刀在运动。然后他提取出心目中的“思想者”或“丑陋的老妇人”。也就是,提取令人不安甚至颤栗的核心。
  他绝不想在诗歌中给人感官的愉悦和抚慰。只是撕开、并试图反抗人生。然后,我体会到——你越是反抗,越是在生活。
  这是诗者牧斯孜孜所做,并且做法迥异他人的一招。说“杀手锏”如果太过,那么中药里有一味药叫做“独活”,这可以说是牧斯诗歌“独活”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