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我们热衷于做蹩脚的抒情歌手

作者:傅 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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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设若把当下的文学作为拯救人类灵魂的工具,显然是徒劳的——她已经失去了神性的光辉,撩下了神秘的面纱,露出长满暗疮的脸孔。假如她走在暮色的大街上,我们已经判定不了她确切的身份。是下班的售货员?是脱掉白大褂的护士?还是涂脂抹粉的流莺?这样说,不免让人沮丧,甚至绝望,悲哀的是,她早已成为被人抛弃的情人,更不要说信誓旦旦眷守终生。这种尴尬的境遇,让她完全失去了磁性,放射性。恶毒地说,她成了下水道的代名词,排泄和疏通成了她最基本的属性。
  惟一值得庆幸的是,让她远离了伪崇高伪神圣,回到了卑微但曼妙的本身。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探讨散文写作就显得更有意义,也更能够迅速进入核心。
  于我而言,写作的本身就是一种自我流放,让内心的空旷和孤独强大起来,让自我和词语强大起来,以对抗外界物化的侵蚀。这种对抗仅靠语言是不能支撑的,需要灵魂和信仰作为粗壮的柱子,才能搭建哪怕是低矮的屋宇。这也是我越来越厌恶自己作为抒情歌手的根本原因。
  抒情歌手——我们扮演的蹩脚的角色,除了抒情、哀伤、美艳之外,还剩下什么?在虚无的舞台上,幻想中的镁光灯下,我们期待什么?陈腔滥调?廖落的观众?矫情的演唱姿态?
  我们总是把蛆虫作为散文的主料。整个散文界弥漫着腐化的、标式化的气息,缺乏鲜活的、充满力量的、让人疼痛的元素。我们成了一群晒太阳的老人,活在回忆之中,对当下熟视无睹。我们活着仿佛就是为了感悟生命,总结一条条道理,手中捏着神喻,其实,我们患了严重的痴呆症和偏头痛。但谁又勇于承认呢?勇于说出真相呢?
  2002年第8期《人民文学》推出我的一组散文《露水里的村庄》。南昌和赣州的朋友说,省里多了二个散文家,死了一个诗人。
  天知道,2000年以后我就不再写诗,散文的总数量也只有八篇。假如我父亲知道我是一个散文家,他会用刀柄打我——他种了一辈子的田,也没种出育苗家或耕田家之类的头衔。他种田完全是因为要刨食,我写字是因为要把内心里嘤嘤嗡嗡的苍蝇赶跑,让内心清静一些,就像每天早上喝一杯开水,洗洗肠道而已。
  我戴着这顶虚假的花冠,晃晃荡荡。我身上的使命也就更可笑更虚无啦。
  但写作的使命是自己赋予的,镣铐也是自己打造的。
  之后,我写了一组《纸上的故乡》。它是唯美的,抒情的。我当时的写法是,以场景去描写人物,以词语去体现事物的张力,主张个人的符号化,枫林、村庄、饶北河、土屋、炊烟、干硬的牛屎,就像我自己身上的器官。大家都说,那是写乡村的,而我固执地认为,那只不过从乡村角度去写时光与生命。我曾经一度沉浸在这虚幻的喜悦之中,觉得散文无非是建立一套系统而已。
  其实,并非这么简单。那些散文只是我诗歌的外延,对散文本身的建构贡献了什么呢?对自己本真的生活又深入了多少呢?时至今日,重新审视自己的创作,只不过在纸张上摆了几桌词语的盛宴而已,饕餮之后,难免倒胃口,食欲不振。在今年春天铜钹山的笔会上,小说家刘伟林私下对我说,我的散文才华体现得太足,很容易耗尽精气,把自己拖人泥坑。我自己也深刻地意识到这些。散文仅仅是抒情,仅仅是呓语,还远远不够。散文不能像一个女人一样过于装扮自己,否则就妖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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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作氛围有时比阅读更重要。我是持这种观点的。
  现在,江西的散文界,涌现出许多年轻的实力人物,范晓波、李晓君、王晓莉、陈蔚文、姚雪雪,等等。放眼全国,他(她)们也是闪光的名字。他(她)们的作品并不比所谓的名家逊色,创作方法也是靠前的。但还缺乏领军人物,也没有出现黄钟大吕的作品,这也许是我们前进的动力之一。
  我是一只跟屁虫。有时,我是一个参与者,更多的时候,我仅仅是个旁观者。我没有把写作作为自己人生的最高目标,也不是惟一的目标。生活更重要。所以我的身上有流俗的一面,而文学又让我保持了一份清高,以至不沦为庸俗和世故、市井的代言人。我的内心是极其洁净的,写作具有挑毒和清洗的功能,让我具备了崇高的灵魂和自由的心灵。从这个意义上说,写作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如同我的妻子和女儿,让我珍视,也让渐渐摆脱对荣誉的渴望,怀有一颗平常心。
  我觉得,写作是生命呼吸的一种需要,为自己而写作,其次是悦取他人。我一点一滴地挖掘自己,从内心黑暗的土层挖一些煤。所以,我的写作是极其缓慢的。因此,我的使命就是完全地将自己呈现出来。在严肃的写作中,我收获了恬淡的休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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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的诗歌写作,使我对词语抱有敬畏之心。词语一旦出现,就是属于自己的。词语曼妙、闪烁的光芒,一瞬间把自己照亮,像书桌上的台灯,充满了温暖和慰藉。这也是我痴迷于文字的原因之一。
  我希望我的文字是结实的,光明的,锋利的。于是,我不得不把光的投影描绘更深黑些。
  可以这么说,我有语言的洁癖症。我不喜欢散淡无光、丧失生机的作品。他们把词语当作词语而已,没有穿透力和生趣。我还反对理性的写作,精神指向很高,像个哲学家,形而上,缺乏对生活的悉心照料,对身边的事物没有感性,把自己化妆成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旷世孤独者,词语不能揭示事物的本源——骨头太多而不见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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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个喜欢清静的人,害怕嗓音——我至今拒绝上网跟贴,网上噪音太多,不见大树而杂草太多。或许我怀有愚蠢者特有的偏见。我从来就不相信跳蚤市场里能买到珍品。每上一次网,我就丧失一份对世界的热爱,多一份失望。网站就像一列拥挤的火车,假如说车上的旅客全是散文作家,那我不如当个马桶修理工。
  我与业界内朋友的交往,也就谨慎了起来。喜爱热闹的人可能不会成为我投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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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单地说说以后写作的想法:我会更加关注当下性,揭示时代的一些特征,尽可能地删除语言的诗意而保留生活的诗意,多写些人物命运的作品。散文作为诗歌与小说的过渡文本,还需要进一步拓展内涵。她最大的属性就是体现自我的特质,谁体现得最强大谁就是前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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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跟随刊物去写作,也不要跟随潮流去写作。刊物和潮流都是害人的。
  时尚不可能挽留匆匆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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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作品充满人性与苦难的光辉,照耀自己也照耀他人。
  对我来说,诗歌是祈祷,散文是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