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霜冷红颜

作者：黄小名

　　闲来无事，翻翻宋词，偶然间读到吴淑姬的小令《长相思》：烟霏霏，雨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从何处回? 醉眼开，睡眼开。疏影横斜安在哉?从教塞管催。读罢此词，寒从中来，禁不住让我唏嘘不已。
　　仰望宋代文学浩瀚天空中的繁星点点，吴淑姬应该算是耀眼的星辰之一了。尤其在宋代词苑的女流作家中，她和李清照、朱淑真还有张玉娘被人称为“四大女词家”。吴淑姬不仅写得一手好词，而且，这个汲尽了鱼米之乡灵气的江南小女子(吴生于浙江湖州苕溪)，还长得貌若芙蓉，因了她才貌的交相辉映，使得当时的风流才子们蜂追蝶逐。兴许是吴不自持，经受不住诱惑，久而久之，吴便开始了与这班男子此唱彼和的浪漫生活。蛾眉见妒，才高得谤。吴的随心所欲招来满城的流言蜚语，被人视为“荡妇”，并被人扣上“奸淫”的罪名告发到官府。最后，吴淑姬被卖给他人做妾，像一朵鲜花，从而过早结束了她在词坛的绽放。传说，这首《长相思》小令，就是她在官府受审时，依人意捉笔立成的命题之作。
　　在煌煌大宋，如果说吴淑姬的沉沦是归咎于她自己没有尺寸的放纵，那么，与她齐名的朱淑真，则完全是她父母一手制造的。朱淑真生于仕宦之家，自幼警慧，才华过人，然而，由于父母失察，她被下嫁给一个庸俗不堪的市民为妻。朱淑真对自己的婚姻极为不满，一生郁郁寡欢，在她的诗词中也多是幽怨之语。尽管她作品颇丰，由于她死后作品被父母付之一炬，故传者寥寥。环视才女济济的大宋词坛，我们不难发现，类似吴淑姬和朱淑真的悲剧已经濡染成一种令人咋舌的普遍现象。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文才过人的严蕊，无人提携，沦为歌妓，后又被浙东提举朱熹诬为与台州太守唐仲友有染，而饱受皮肉之苦。南宋末年的宫廷昭仪汝官名)王清慧，年轻貌美，才艺双全，最后却成了元军的俘虏，随宫中的嫔妃送往元朝首都大都(北京)，因不愿屈节，最后蜕变为女道士，脱身子红尘之外。聪明伶俐、貌美多才的戴复古妻，发觉自己昔日相亲相爱的丈夫早有妻室，悲痛欲绝，强装笑脸送走丈夫回家后，写下凄婉的《祝英台近》，投水而死。徐君宝妻在元军攻破临安后被俘，元兵的主帅对貌美多才的她馋涎欲滴，欲施强暴，她挥笔在壁上写下《满庭芳》词后，趁卫兵不备，投池而尽。更遑论家喻户晓的陆游前妻唐婉了，在她不情愿地改嫁给赵士程几年后的一天，与陆游在沈园相遇，陆的一首《钗头凤》，更加触动了她缠绵郁结的心病，她含泪提笔和了一首《钗头凤》，不久，忧郁感伤终于夺去了她年轻的生命。时隔四十年，当七十五岁高龄的陆游重游沈园时，仍然禁不住老泪纵横!……试想，如果上述词女没有遭遇这么多的不测，宋词的花苑肯定更是灿烂芬芳!
　　让目光从大宋溯流而上。大儒蔡邕的女儿蔡文姬，自小耳濡目染，既博学能文，又善诗赋，既长辩才，又通音律，可谓天下才女一个。年少时，蔡文姬曾远嫁河东卫家，丈夫卫仲道是大学出色的士子，夫妇两个恩爱非常，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了年，卫便咯血而死。董卓死后，军阀混战，羌胡番兵掠虏中原，二十三岁的蔡文姬被掳至南匈奴，嫁给匈奴左贤王，并生下个两个儿子。曹操当一上宰相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念及少年时代蔡邕的师恩，便派人携黄金千两，白碧一双，要把蔡文姬赎回。离开了对自己恩爱有加的左贤王和天真无邪的两个儿子，蔡文姬柔肠寸断，泪如雨下，一曲《胡笳十八拍》至今荡气回肠。回到故乡后，在曹操的安排下，蔡文姬又嫁给了田校尉董祀，那年她三十五岁。然而，在她和董祀婚后的第二年，董祀又犯下了死罪。一个多才的女子，一生三嫁，屡屡折磨，虽时隔千年，但今天重温她的过去，仍然为之动容。
　　前段时间我又重读了萧红和张爱玲的一些作品。这两颗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冉冉升起的新星，她们的一生，同样也逃脱不了爱的摧残，使我这个“霜冷红颜”的命题，似乎又一次得到佐证。
　　萧红上中学前，家里就已经为她和哈尔滨郊外顾乡屯的汪恩中定了亲。由于当时年龄小，阅历少，萧红对这门婚事没有更多的看法。期间，萧红甚至还情意绵绵地给汪织过毛衣，当汪的父亲去世后，未过门的萧红还到汪家给公公吊孝。但当萧红发现汪吸大烟，并染有其他恶习之后，她开始讨厌并疏远了他。同时，萧红爱上了当时已有妻室的她的表哥陆振舜，为此，她抗婚离家、赴京求学。萧红的举动，在她家呼兰县城引起了很大震动，父亲认为她有辱门庭，甚至还宣布开除她的族籍。多年后，当萧红在哈尔滨贫病交加之际，父女街头相见，居然冷眼相对，形同路人。后来，由于家里的压力和生活的走投无路，萧红只得认命，去找了汪。汪表示愿意帮助她，条件是萧红要与她同居，萧红同意了。哪知最后，汪却把已经怀孕了的萧红扔在了一个叫”东兴顺”的旅馆，并拖欠了几百元的食宿费一走了之。最不幸的是，她还被旅馆老板当做讨债的人质，甚至差点被卖掉抵债。尽管后来萧红遇上了萧军和端木蕻良，并分别有过一段短暂的幸福时光，但都无缘厮守终身，过眼烟云而已，从而让她年仅三十一岁的生命里充满了恶梦般的回忆。张爱玲，这个三岁背唐诗、七岁写了第一篇小说、四十年代在海上文坛横空出世的美丽的女作家，在爱之路上的跋涉也是饱经沧桑。她和胡兰成相识，并且起初认为胡就是他最最渴望的那种男人。以至当胡因汪伪政府成员身份而潜逃，张去他藏身之地探望看到胡与另一女人在一起时，她仍不明真相。和胡只有一年多的短暂婚姻之后，五十年代中期，张爱玲去了美国，在那里，她结识了长她二十几岁的美国剧作家赖雅，并和他结了婚。“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这兴许是张爱玲对自己更多含义上的预言。赖雅身体一直不好，多次中风，最后两年还瘫痪了，第二次结婚的张爱玲也只和赖雅生活了一年。赖雅去世后，她变得越发孤独和宿命，终日与书为伴，闭门谢客，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霜冷长河，红颜命舛。打开积满尘埃的历史，细数一个个才女的叵测劫难，我们无不为之扼腕。好在历史对人的价值的衡量，不与寿命长短、爱情婚姻的完美有关。这也许是我们足以告慰她们的，最好的、也是惟一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