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铜钹山剪影

作者：褚　兢

　　一
　　
　　铜钹山，一个有着重金属质地的名字，却能让人的灵魂轻盈得飞起来。
　　我是第三次走进这个地方。三年当中，一年一次，我从来没有这么频繁地去过同一个地方。
　　快速延伸的高等级公路，无孔不入的都市繁华与喧嚣，穿过经济实力有“江西第一县”之称的广丰县城，眼看着正在向这一片青山绿水进逼，然而，就在出了县城不久，那无远不届的公路竟戛然而止，无法再向这里推进。
　　榛莽之间的一条路，载着越野车像舞蹈一般前进。剧烈的颠簸中，我们感到灵魂正在渐渐飘散。它不再属于我们自己，它将飘向何方?我们并不知道……
　　从没见过这样的绿，像流淌的水一样在身边四处漶漫，像颤动的丝绸一般光洁、细腻和柔软，像圆润的歌声一般闪着波纹、清明亮澈，像酽浓的沁入肺腑的清香让你体味到生命的酣畅与欢欣……这样的绿它包围你的感官，并藉此向内渗透，直达你的血肉、你的每一根神经。你不仅能看见这绿的颜色，还能触摸它的质地，嗅出它的气息，听见它所传达的自然的奥秘。那些蛰居在这个地方隐秘生长的各种各样的植物，生生死死、相缠相绕、相依相靠多少年，它们的欣悦，它们的欢喜，它们的梦呓乃至它们的智慧和激情，就这样一无遮拦地向你敞开，让你沿着它们讲述的故事往前走，一直走向山水的深处，走向久远的年代，走向古老神话和诗歌的发源地。
　　
　　三
　　
　　山外的映山红已经凋谢，山脚仍能看到一簇一簇的花朵迎着阳光灿然而笑。到了山顶，那儿枝头上摇曳的是含苞待放的花蕾。花蕾上沾着昨夜的露水，像婴儿脸上欣然的泪珠。站在一眼望三省的白花岩下，看见从连绵群峰中升起的岚雾潮水一般汇聚起来，又如万马奔腾一般朝某一个方向冲荡而去，那浩莽的山势就像马蹄扬起的深黛色灰尘。佛说，一花一世界。从山外来到山顶，你看见了凋落的世界、绽开的世界，也看见了即将诞生的世界；你还看见了世界之外的世界，那就是无尽的远山、无边的云海和无垠的蓝天组成的空蒙、阔大与遥远。花是静的世界，是生命的秘密，是它的核：而云和山则是动的世界，是生命的表象，是它伟大而骄傲的炫耀!
　　
　　四
　　
　　一条爬满苔藓的古驿道，像岁月长出的细细的触角，沿着山脉的走势向上、向前延伸，它的尽头，是那“云深不知处”的地方。这边是江西，往东往南是福建，往北，则是富庶之地的浙江。当年的商旅在原本没有路的地方踩出路，然后有人在这条路上逐尺逐寸地铺上砾石，使路变得坚实可靠，能够承载更多的脚步，更多的风雨。白花花的食盐自海边运向内地，而肩挑布匹、茶叶、粮食的挑夫，则一步一颤地爬上高高的铜钹山岭，翻过险峻的木城关、太平关，将内地的出产运往远方的集散地。如今，那些坍塌、毁圮的道路形迹犹存，却再不见川流的商贾挑脚的队伍，只有仍然靠烧柴为炊的山民肩扛扁担形孤影单地走过，再就是灵活的山羊于横逸斜出的荆莽间追逐跳跃。
　　
　　五
　　
　　三百多平方公里的铜钹山区，遍布着丹霞地貌的景观：突兀隆起的红岩，刀削一般的绝壁，擎天而立的石柱，还有巨大的石缝，密布的石穴，起伏的石坎，奇石怪岩上，长着峻拔的黄山松，攀着已经发黑的老藤，淌着千年不断的泉水，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据说还藏着古越人的悬棺……远古的神话传说和那些参天古树一起生长，文人的诗词歌赋和云岚雨露一起挥洒，而绿林好汉们的演义也在这里不断地回放，不断地重播。至今，据说那曾经啸聚了九千三百人马的九仙山上，那巍峨的南城门和城门后面栈道的遗迹，都在向我们证明，当年那些血性男儿，如何将自己的头颅作为向身外世界挑战的筹码。残戈断戟已被时光掩埋，英雄传奇早已烟消云散，但是否有许多暗藏的血腥、许多仰天的浩叹仍然残留在绝壁下，伴着溪水间骤起的凉风，在暗不见日：的长长峡谷里徘徊?
　　
　　六
　　
　　就在九仙山下的高阳村，我们看见一体身穿手工缝制、腋下开襟、如今在城市里已不再能见到那种样式的衣衫的妇人。她立在屋前一棵樟树下定定地望着我们，她的身边站着一条淡黄色的狗，也和她一样望着我们。裹挟着繁华都市的滚滚红尘企图来此寻梦的红男绿女并没有让老人感觉到惊奇，因为她看着我们的眼光盛满安宁与平静。
　　老人的门牙已经脱落，干瘪的嘴唇向里凹去：她脸上的皮肤沟壑纵横，注满了沧桑。我们知道她已经上了年纪，但怎么也想像不出她已经93岁高龄。当年她嫁到村里时所住的老屋和她一起仍然幸存，那栋门窗和梁上雕着繁缛花纹的老屋，已开始有些倾斜，就像老人的腰背一样。我们得知，它已经历过一个世纪的山乡风云……老屋门前的路上，曾经走过繁忙的商队，来过云游的高僧，歇过矫情的文人，也聚过杀人的匪类——这一切，我想都经过老人的亲眼见证。今天，我们来到这里，是否又会成为她心中新的见证?
　　一缕薄薄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老人的头顶，在她的白发间盘旋，我不知道那是一种昭告，抑或是一种启示?
　　
　　七
　　
　　在另外一个村，我们看见村边一个简易的棚子里有一口灶，灶上架着一口锅，锅上则是正冒着腾腾热气并散发出醇厚香味的木甑。嗅着那个香味分析半天，我们猜测那是酿酒，结果证明我们的猜测是对的——原来，山村男子汉们古老激情和那经年不变的悠静岁月就是这样酿造出来的!
　　在这里喝酒，桌子上没有杯子只有碗——你要是不放开喉咙，主人给你斟下的酒就永远见不了底!
　　敬酒的时候，主人的笑容浅浅的，甚至显得憨憨的，他尽量用谦卑的话向你致辞，让你不能不和他一样端起酒碗，而此时，仅心中潜藏的孤高和自矜便像亡命的兔子一样逃窜得无影无踪。
　　
　　八
　　
　　漂亮的丰溪河就像腰带，左一缠右一绕，很随意地，就把铜钹山的秀美和娇艳给凸显出来。珍珠一般连缀成串的七星湖、铜钹湖、军潭湖里，蓄满早溪骄傲的乳汁。湖水的四周，无数山峰耸然而立，“若剑之列而植也，若莲蕊之舒瓣也”，湖水则澄明静澈，如同处子。此时，阳刚与阴柔，雄奇与婉丽，像完荚的太极图形，恬然交合，使你领悟生命的厚朴、静穆与贞洁。夜间，应主人之邀，泛竹筏于湖上，见湖心一阁，灯火熠熠；空中一月，银辉皎皎，浮沉于水面之上，跳荡于波光之中，让人目驰而神迷，不复知今夕何夕。恍惚之中，有无声的夜曲袅袅升起，挟夜之魂，徜徉飘荡于波纹涟漪之中，山野密林之间，载行载奔，不知所往。而我心中，似有古声在唱：抚琴而歌，乐复乐兮；举觥而饮，醉复醉兮。山形虎视而熊踞，水底蛟藏而龙栖!
　　
　　九
　　
　　无边无际的静谧和山雾一起，从四面八方游荡过来，包围在你的身前身后，再也不肯离去。大山的阴影中，所有的声音消失之后，外部的世界便悄然隐遁，而内在的世界开始袒露，像海底深处的莲花浮出水面并且现形。原来，那是一个空寂无相的处所，大悲无伤，大喜无泪，大梦无痕。躺在散发着原木清香的小木屋里，就像躺在静阒无声的子宫中，所有的伟大与渺小，所有的盛衰与枯荣，都被排斥在意念之外，并完全消解在那无所不覆的大的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