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血痕(短篇小说)

作者:刘国芳





  我每天都要乘坐2路车上班,我通常早上八点在—个叫文昌桥头的站上车,然后直抵终点站。在我们侈城,城市分为老城区和新城区,很多住在老城区的人都要像我一样乘坐2路车到新城区上班。由于经常能碰到,我们有些人就会熟起来,比如有一个人,我们就熟了,我知道他叫杨明,也知道他在农业局上班。他通常比我晚两站上车,也就是我的车过了新华书店,再往前,就是行署,他在行署那一站上车。我们很多时候都坐在一起,然后天上地下地说些乱—七八糟的活。还有一些人,只要是经常坐车去上班的,我们也会熟,见了,会打招呼或说话。但有一个人不是这样,那是个女人,准确地说,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我认为在我们这些经常乘坐2路车的人里面,她是最漂亮的。我相信其他的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在她上车后,车里所有的人都会看着她。我明白,只有漂亮的女人,才会吸引这么多人的目光。这个女人总是在新华书店—站上车,也就是晚我一站,早杨明一站上车。坐了六到七站,到了一个叫红楼宾馆的地方,女人就下车了。售票员在到站前总会喊一声:“红楼宾馆到了,有下车的吗?”那女人便回—声,女人说:“有下——”这是我听到女人说的惟一的一句活,而且只是两个字。除此之外,我们再没听到女人说其它的话。这个女人大概是太漂亮了,或者说她人生就有一种傲气,她不像我们这些人,上了车,会打招呼会说话甚至开些玩笑。她不是这样,她上了车,眼睛谁也不看,也不会跟我们点头,更不会跟我们说话。而且,她连位子都不坐,上了车,就站在司机旁边,旁若无人的样子,过丁六七站,她就下车。从来都没看见她跟谁说过一句话,除了那句回答售票员的话。到后来,这句话我们也听不到了,因为后来售票员也认识她了,见她在车上,便晓得她在红楼宾馆下,车快要到站时,售票员会跟司机说:“红楼宾馆有下。”这样,女人一句话都不要说了,她在车停了后,悄无声息地走下去,走进红楼宾馆。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碰到这个女人,这说明她上班非常准时。那段时间,我一上车就会想女人马上会在下一站上车。下一站到了,果然看见女人站在站台上。车停了,她悄无声息地走上来,然后站在司机旁边或者站在我跟前,因为很多时候,我都坐在司机后面那个位子上。我在她上车后可以偷偷地审视她,我发现,她的确是个好看的女人。最初,我用“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来形容她的好看。但很快,我觉得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她太粗俗了,是对这个美人的亵渎。接着,我用“一切都恰到好处”来形容。女人也确实一切都恰到好处,无论是长相、身材、皮肤都好看,用这句话来形容她是很恰当的。但很快,我又觉得这句话有点冷冰冰的感觉,不足于把一个很动感的女人形容出来。但怎样形容最恰当,我一时又想不出来。倒是有一天杨明一语道破了,他说:“你心动了。”我装聋作哑,我说:“你说什么?”但话才出口,我就明白了,用“让人心动”这个词来评价女人最为恰切。我相信,所有见过这个女人的人,都会为之心动。尤其是她穿着很短的裙子,露出白白的两条大腿。这时候,每一双眼睛就变成了两只蝴蝶,在她白白的腿上缠来绕去,眼睛后面还躲着一颗颗心,也像蝴蝶一样地翩翩起舞。当然,这是指我们这些男人。
  女人下车后,我们的眼睛也会跟了去。但很快,随着汽车的开走,我们的眼睛就无所依托了。但这不要紧,她依然在我们心里。我们会说起她。很多时候,坐在我边上的杨明都会跟我说:“这女人真漂亮。”
  我说:“确实漂亮。”
  杨明又说:“这个女人在红楼宾馆做什么呢?”
  我说:“不知道。”
  “她不会是在红楼宾馆做鸡吧?”
  “你怎么这样说人家?”
  “那你说这么漂亮的一个人在宾馆里面做什么?”
  “不知道。”
  但有一天我知道了,其实也是杨明告诉我的,这天他上车后跟我说:“这女人在红楼宾馆做会计。”
  杨明又说:“女人这么漂亮,又天天到宾馆来,我还以为女人是做鸡的哩。”
  杨明还说:“红楼宾馆里面有鸡,但这女人不是鸡,她是我们侈城人,一般没有人在本地做鸡,但听人说女人跟他们宾馆老总很好,两人总是成双成对出入。”说过,杨明忽然问我说:“你到过红楼宾馆吗?”
  我摇头。
  见我摇头,杨明说:“你应该进去看看,里面很好玩的。”
  我又摇头,我说:“我哪敢去那种场合,你借我一个胆也不敢。”
  杨明笑笑说:“又不是叫你去玩鸡,我是说里面有一个园林,里面有山有水,很有点苏州园林的味道,蛮好玩的。”
  我记住了杨明的话,有一天,我进去了。杨明没骗我,红楼宾馆里面真有一个园林,园子不大,但里面佳木葱茏,奇花闪灼,凤阁龙楼、水榭亭台也应有尽有。走在里面,恍若走在大观园里。
  后来的一天,也是在女人下车后,一个人跟我说:“这女人真漂亮。”
  我说:“确实漂亮。”
  “这个女人在红楼宾馆做什么呢?”
  “听说是做会计的。”
  “她不会在红楼宾馆做鸡吧?”
  杨明就在边上,他赶紧插话说:“红楼宾馆里面有鸡,但这女人不是鸡,她是我们侈城人,一般没有人在本地做鸡,但听人说女人跟他们宾馆老总很好,两人总是成双成对在一起。”说过,他也问那人:“你到过红楼宾馆吗?”
  那人摇头。
  见那人摇头,我说话了,我说:“你应该进去看看,里面很好玩的。”
  那人又摇头,跟我说:“我哪敢去那种地方,你借我一个胆也不敢。”
  我笑了,跟他说:“又不是叫你去玩鸡,我是说里面有一个园林,园林里佳木葱茏,奇花闪灼,还有凤阁龙楼、水榭亭台。走在里面,恍若走在大观园里。”
  那人也笑了,跟我说:“里面有大观园,那刚才下车的女人不就是林黛玉了。”
  杨明说:“她不是林黛玉,林黛玉那样纤弱,而这个在红楼宾馆下车的女人那样青春和性感,怎么看,也不像林黛玉。”
   “那她是薛宝钗。”那个人说。
  “不错,她是薛宝钗。”杨明说。
  我们后来把这个在红楼宾馆下车的女人喊作宝钗,本来,应该喊作薛宝钗,但我们嫌三个字拗口,还是喊做宝钗好听。不久,这个叫法就传开了,我们这些经常乘坐2路车的人都这样叫她,但只在背地里叫,当面,谁也没这么叫过。当然,我们也不敢当着她的面这样叫她。她还和以前一样,从新华书店上车,在红楼宾馆下车。在车上,她几乎没正眼看我们一下,也没跟我们说过一句话。一个不跟我们说话的人,我们怎样开口叫她?
  忽然一天我没看到她。
  我明显发现,车上很多人都不安起来。当然,这些不安的人,只是我们这些经常乘坐2路车的人,我们互相看着,包括一些女土,也互相看着。
  后来,杨明就问我:“宝钗怎么没来呢?”
  我回答:“不知道。”
  杨明不死心,又问着别人说:“宝钗怎么没来呢?”
  回答他的,还是不知道。
  杨明就满脸失望了。
  到红楼宾馆时,许多眼睛都盯着红楼宾馆看。但这里没人下车,公交车轰隆而过,很快把红楼宾馆抛远了。
  第二天,我们也没看到宝钗。
  第三天,我们还是没看到宝钗。
  第四天,我没有在我—贯等车的文昌桥头等车。我徒步走了一站,从文昌桥走到新华书店去等车。我走到新华书店时,八点还差十多分。我的目的很明显,想在这儿看到宝钗。但白等了,我没看见她,连她的人影也没看到。倒是我上车时,一个老坐车的人看到了我,他说刘作家你怎么在这儿上车。我根本没想过有人会这样问我,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被问得满脸通红。
  大概一个星期后,我们终于看到宝钗了。她一上车,我就发现了她脸上的不对劲,我看见她脸上有几道血痕,左脸右脸都有。等她站在我跟前,我看清了,这些血痕是用手指抓出来的。伤口上已结了痂,但在她白皙的脸上,一道道血痕还那样清楚分明。有一道血痕很长,蚯蚓一样爬在她脸上,随着汽车的颠动,那蚯蚓好像在她脸上一动一动地爬着。
  我相信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她脸上的血痕,每个人都看着她,满脸的迷惑。
  和以前一样,她在红楼宾馆下车,然后在汽车的轰鸣声中悄无声息地走了。
  但她无法从我们心里走出来,她才下车,坐在我边上的杨明就看着我说:“你看到宝钗脸上那些血痕吗?”
  “看到了。”我说。
  “这些血痕是被人用手指抓出来的。”他说。
  “她惹了谁呢,让人抓成这样?”我说。
  “她是红楼宾馆的会计,又跟宾馆老总好,一个礼拜前,她跟宾馆老总在一起,被宾馆老总的妻子抓了个正着,宾馆老总的妻子把她抓成这样,让她以后不好出来见人。”
  “你听谁说的?”
  “没听谁说,是我猜的。”
  “说的这样活灵活现,我还以为你亲眼看见了呢。”
  不仅我们,我还听到车里其他人也在说着宝钗。我后面一个人就问着人家说:“这宝钗脸上怎么有那么多血痕呀?”“这还不明白呀。”一个人说起来:“这个女人跟宾馆老总好,她脸上的伤痕—定是老总的妻子抓的。”杨明立即附和:“肯定是这样,有一天她跟老总开房间,被人通风报信,结果老总的妻子捉了现场,老总的妻子奈何不了老总,但可以奈何她,于是就把她一张脸抓成这样。”杨明声音很大,我听到很多人笑了起来。笑声里一个人也跟我—样问杨明:“你听谁说的?”杨明回答:“这还要听淮说吗,稍有点脑子,就能想像得到。”说着,杨明忽然碰了我一下,跟我说:“刘作家,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素材吗,你可以把她写进你的小说。”
  这话提醒了我,不错,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小说素材,宝钗脸上那些血痕完全可以让我想像出很精彩的故事来。在此,我有必要简单地介绍一下自己。我是一家电台的编辑,但我对编那些新闻稿不感兴趣我只花了很少的时间去应付它。我的兴趣是写小说,写了很多,也发了不少。为此,我在侈城还是有点知名度的,很多人都叫我作家。比如这2路车上,就有很多人知道我并叫我作家,我身边的杨明也总是这样叫我。
  几天后,我真把一篇小说写了出来,我把这篇小说取名为《城市上空的鱼》。小说的内容是这样的,一个老板和一个女人好,他们经常到宾馆里去开房间,有一天老板的老婆就把他们堵在房里了……小说其实很长,但这一段最精彩,摘下来看看吧:
  一个闷热的夜晚,鱼儿和老板在一家宾馆幽会,老板的妻子一直跟踪他们,当他们热火朝天时,老板的妻子拿一把刀杀气腾腾把门拍响了。鱼儿是个要面子的人,决定跳窗潜逃。但他们在四楼,跳不下去。急中生智,鱼儿让老板撕了一条床单。鱼儿看见三楼的窗户是开的,鱼儿想借助床单爬进三楼,但鱼儿未能如愿。鱼儿从四楼吊到三楼时,手并没触着三楼的窗棂,老板让鱼儿在空中晃了晃,鱼儿照老板的话去做了,这时候只穿着一条胸罩、一条裤衩的鱼儿便是一条浮在空中的鱼,在空中荡来荡去……
  很客观地说,虽然最初写小说时,是因为宝钗脸上的血痕触发了我的灵感,但我并没有写那个宾馆老总与他手下的会计偷情,而是写一个老板和一个叫鱼儿的女人的情爱故事。本来我可以直接在小说里用宝钗这个名字,但考虑到小说的需要,我没有采用这个名字。何况这个名字只是我们2路车上某些人对她的称呼,真在小说里用了这个名字,也没什么意义,而把鱼儿吊在空中这个细节,则是我从另一件事情上生发而来的,我们侈城总有人在一些高楼上荡来荡去,他们是大楼的擦洗工。大楼脏了,他们就荡着绳子去擦洗,但有一天,我忽然看见一个女人也荡在大楼上,尽管这幢楼并不高,只是一幢五层的楼房,但我还是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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