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荒凉（短篇小说）
作者：刘国芳
一个人约小玉出来。这个人是小玉的同学春生。春生在抚州城里找了小玉好久，终刁：在红楼娱乐城找到了小玉。于是春生把小五约了出来。在叶坑桥见面。—个多小时后，小玉来了。叶坑桥离小玉住的上坪村有十里远，离抚州城也是十里。以前，小玉和春生经常从这里走过，每次，都会在桥上歇一歇，有时候还在桥下捉鱼捞螺蛳。这是—座占老的桥，只有一米宽，但有二三十米长，十多块青石板架在几个桥墩上。那桥墩，缠满了薜荔。有树高高矮矮长在河的两边，都是一些柿子树，粗砺而斑驳。春生每次走到这里，就觉得这个地方古老而荒凉。现在，春生也是这样想的。他像以前一样有些书生意气了，竟忘丁他约小梅出来的目的，只说：“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地方非常古老而荒凉?”
小梅没做声。
春生又说：“一到这里，我就想起马致远那首著名的小令，‘古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现在，我们就在这个境界里。”
小梅还是没做声。
春生接着说：“‘秦时明月汉时关’，这诗我算是有所感悟了，我们现在坐在明代的古桥上，头上的月亮也是明代的，我们一下子走进了明朝。可刚才，我们还在城里，城里是现代，我们只走了几里地，就一下子从文明的现代走进了荒凉的古代?”
小玉这时开口了，小玉说：“你喊我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春生就把他的胡思乱想刹住了，春生说：“当然不是，我来找你，是想劝你回去，你应该把书读下去，再过两个月就要高考了，你去试试，或许考得取。”
小玉说：“考得取读不起，还不如不考。”
春生说：“你就是不回去，也不要到红楼娱乐城去当坐台小姐。”
小玉说：“那是我的事。”
春生说：“你知不知道，有一个人会很伤心。”
小玉说：“你是说我弟弟小禾吗?”
春生说：“除了他，还有我，我就很伤心，因为伤心，我才到城里来找你。”
春生又说：“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喜欢你，我本想等我们都考取大学，才让你知道我喜欢你，但你现在不读了，我只好告诉你。”
春生还说：“回去吧，我们回去考同一所大学，说不定还能在一起读书。”
小玉说：“你怎么这么浪漫呀，我父亲死了，母亲患着肾病，做不得重事，我拿什么去读书，你拿得出钱供我吗，你自己也未必读得起。”
小玉的声音很大，桥边一块田里有两个人在割禾，一男一女。听到声音他们抬头往这儿看了看。春生也看了看他们，但春生没看到他们的脸，两张脸都被往下耷的草帽遮住了。那草帽，黑得像炭一样，和这草帽一样黑的，还有男人光着的后背。春生触景生情，指着他们跟小玉说：“我们不读书，这辈子就会像他们一样，你难道想像他们一样?”
小玉说：“我不会像这个样子，我可以在娱乐城做事，但我弟弟如果不读书，就会是这个样子。”
春生说：“所以你要牺牲自己，赚钱让小禾读书?”
小玉说：“别无选择。”
春生眼睛就红了，春生说：“小禾要是知道你在娱乐城当小姐，真的会很伤心。”
小玉说：“你别告诉他，如果你是真心喜欢我，你就帮我这个忙。”
春生不说话了。
小玉这时候转身了，小玉说：“我走了，你也回去吧。”
说着，小玉走起来，一步一步离开了春生。
春生没说话，只看着小玉，当小玉快要走下桥时，春生突然说：“小玉，你知道吗，我现在真是‘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感觉。”
小玉说：“你会考取大学的，你一直都像个浪漫的大学生。”小玉是回头看着春生说这句话的，说完，小玉还笑了笑。小玉要在春生跟前做出轻松的样子。但才转身，那笑就僵在小玉脸上。随后，小玉走下桥去，走向红楼娱乐厅。但路上，小玉走得并不轻松。
小玉其实也不愿往那个地方去。
两个月前，小玉父亲到一个废旧的砖窑里扒砖，砖窑突然倒塌，小玉的父亲被活活压死在里面，好多天后才被人发现。小玉的母亲一直患着肾病，父亲又去了，小玉意识到这个家应该由她来承担了。为此，她决定不读了。和小玉一样，她弟弟小禾也这样想，有一天他把书包扔了，跟姐姐说：“姐，以后你去读书，我赚钱让你上大学。”
小玉说：“你成绩比我好，更有希望考上大学，应该出去赚钱的是我。”
弟弟说：“不，我是男子汉，应该我出去。”
小玉没跟弟弟争，但第二天一早她就悄悄离开家，来到了抚州。
小玉要在抚州找事做。
但城里工作难找，小玉找了好久，也找不到一件像样的事做。倒有不少商店要人，时装店鞋子店餐馆超市都要人。但这些店工资低，一个月最多只有280元，小玉一家也没去。她知道，要让弟弟读得起大学， 280元是远远不够的。
于是有一天小玉去了红楼娱乐城，做了坐台小姐。
现在，小玉就回到了红楼。
一个姓高的老板在里面等着她。
高老板是做什么的小玉并不知道，小玉只知道他姓高，是他告诉小玉的。这个高老板经常来，每次，都点21号，21是小玉的台号。在所有的客人中，高老板是最斯文的，他每次来，只跟小玉聊天，从不乱来。不像有的客人，才关上门就迫不及待地动手动脚。小玉开始很不习惯，不让人动。这样，小玉就经常惹得客人不高兴，好多回才进去，就让客人轰了出来。一天一个 客人没把小玉轰出去，但重重地打了小玉一个巴掌，打过，那客人说：“我这一巴掌是想打醒你，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是小姐，是让我们开心的。”小玉哭着跑了出去，但没人同情她，老板娘也骂起她来，老板娘说：“你不想做就给我滚，不要坏了我们红楼的名声。”其他小姐也对小玉嗤之以鼻，私下里说：“就她清高，清高怎么也来坐台当小姐呀。”小玉就不得不有所改变了，人乡随俗，她不改变，就在这里呆不住了。但小玉还是有原则的，那就是只让客人在上面动，决不脱裤子。不管客人怎么胡搅蛮缠，她都不为所动。被逼急了，她还是会跑出去。这样，小玉还是经常挨骂。只有这个高老板，从来都不动她一根指头，他总是跟小玉说话，有时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小玉就有些感动。现在的男人都不老实，但小玉觉得这个高老板是个例外。
现在，高老板终于等到了小玉了，高老板说：“我等你好长时间了。”
小玉说：“不好意思。”
高老板说：“我想请你出去吃饭，可以吗?”
小玉摇了摇头，没有答应高老板。小玉给自己定了两条原则，一是下面不脱，二就是不跟人出去吃饭。小玉明白，出去吃饭很容易被人灌醉。人一醉，就会让人乘隙而人。为此，小玉从来不跟人出去吃饭。
高老板倒很大度，被小玉拒绝了—点也不生气，只说：“那下次吧，下次再请你。”
说着，高老板开着车走了。
小玉看着高老板的车缓缓而去，心里很不过意。
这个高老板后来还常来，每次来都喊：“21号在吗——”随着喊声，小玉站了起来，边上的小姐就一脸羡慕，跟小玉说：“你的白马王子又来了。”
这样一说，小玉就有点脸红了，很不自在地跟了高老板往包厢去。
还和以前一样，高老板只让小玉按摩，要不就睡着了，他们之间没故事。
这段时间，小玉回过两次家。—次跟生病的娘买了很多药回去。一次是在弟弟小禾高考前，她去跟小禾说，要他好好考。小玉回家是一定要经过叶坑桥的，奇怪的是，小玉两次走到叶坑桥时，都看见春生站在桥上。小玉就问春生，说你怎么总在这儿，你不要去读书吗?春生说我在这里想你，我们以前在这儿玩，好像还捉过鱼捞过螺蛳，但时过境迁，现在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小玉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你真的像个大学生，你会考取的，你快回去好好读书。春生说你也回去吧，不要在这儿做了。你弟弟小禾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小玉说你没有告诉他吧，你说了我不会原谅你。春生说我没说，你叫我不说，我会说吗?春生真没说，这点小玉回家后得到了证实。小玉的弟弟每次都问小玉在外面做什么，还问累不累。小玉就放心了，知道春生嘴稳，没乱说。
小禾如愿考取了大学，是春生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小玉的。春生来的时候，小玉正在跟高老板按摩。春生或许太高兴了，竟迫不及待地敞开了小玉的包厢，然后告诉小玉她弟弟小禾考取了省财大。小玉当然很高兴，喜不自禁的样子。但在春生走了后，小玉又愁眉苦脸了。财大学费高，小玉为小禾的学费发愁。
高老板把小玉的愁容看在眼里，他说：“晚上跟我出去吃饭吧，我们一起想办法。”
小玉觉得再不能拒绝高老板了，这回，她同意了。
小玉的原则在这晚被高老板破坏了，在华丽大酒店，高老板跟小玉说：“你做我的情人吧，我每月给你 3000块，条件是你不能去红楼娱乐城坐台，有了这些钱，你弟弟的学费就不用愁了。”
小玉许久没做声，但后来，她点了点头。
这晚，小玉再没离开华丽大酒店，高老板在六楼开了房，把小玉带了上去。
他们住在一起了。
早晨，高老板先走了。走之前，把身上的600块钱都给了小玉。高老板让小玉先在红楼娱乐城呆几天，等他在外面租好了房子，再接小玉去住。
只是高老板这一走，便杳如黄鹤，一去不复返了，小玉再没见过他。小玉有他的电话号码，打过去，电话里一个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高老板，他说：“你是谁呀?”
小玉说：“我是小玉呀。”
电话里说：“小玉，哪个小玉?”
小玉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她在电话前呆了好久，觉得男人真的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小玉还得在红楼娱乐城做，弟弟的学费一直愁着小玉，为了赚钱，她放开了，只要愿意给钱，谁想脱下面都可以。也有人约小玉出去，在外面开房间，小玉也是有叫必应。小玉被人骗了—次，便有点破罐子破摔了。这样做了一个月，小玉很快把小禾的学费赚到了。
开学的时候，小玉高高兴兴把弟弟送到了学校。
在以后的大半年时间里，小玉把自己职业化了。她通常上午睡觉，下午一点坐台。有人约她，她就出去，她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生活在黑暗里的女人。
春生老记着小玉，她时常会打电话过来问一声好。后来，小玉买了手机，春生也去租了一台手机。这样，他们联络就方便了，发短信就可以。
一天春生发来一句：
“念佳人，音尘别后，对此应解相思’。还好吗?”
小玉回复：
“‘莫攀手，攀我太偏心，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来那人攀，恩爱一时间。’这就是我的生活，你说好不好?”
又一天春生发来短信：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时常记起我们以前快乐的日子，希望你早日迷途知返。”
小玉回复：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花落花开总有时，总是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终须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春生接到这条短信，只好长叹一声了。
后来小玉出了一次事。
这个晚上，一个人在宾馆开了钟点房，然后把小玉带了出来；但这次小玉不走运，当晚全市进行了一次扫黄大行动，在小玉进入角色时，房门被公安人员踢开了。随同公安人员一起进来的，还有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
这是暑假，小玉的弟弟小禾和春生他们都放学回家了。出事后的第二天，小玉接到春生发来的短信，让她到叶坑桥见面。小玉去了，但见到的不是春生，而是小禾。小禾木然一张脸，跟小玉说：“姐，我约你出来，是想告诉你，我再不去上学了。”
小玉说：“怎么说这样的话?”
小禾说：“你靠做那样的事供我读书，我于心不安。”
小玉说：“你不要管我做什么，你只管读你的书。”
小禾说：“我不会去读书。”
小玉出手重重地打了小禾一个巴掌；小玉说：“你必须读书，知道吗，我们这种人，只有读书才有出路。”
小禾摸了摸脸，走了，走出好远，才说：“我即使读书，也不用你的钱。”
小玉在小禾走了后，跟春生发了短信，约他到叶坑桥来，大概一个小时后，春生来了，小玉见了春生，气愤地说：“是你告诉小禾的?”’
春生说：“不，是他在电视里看见的。”
小玉明白了。小玉说：“村里人都看电视吗?”
春生说：“很多人都看了。”
小玉不做声了，只流泪。
春生在边上默默地站了一会，跟小玉说：“回去吧，小禾跟我说他再不会用你的钱了，你做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小玉说：“我还有脸回去吗，再说，像我们这种人，现在会做什么呢，我只会白天自己睡觉，晚上陪人家睡觉，我们是白天不敢见人，晚上不是人。”
春生说：“不要想那么多呀，虽然‘无可奈何花落去’，但还可以‘似曾相识燕归来’呀。”
小玉忽然笑了一下，很凄惨的那种笑，小玉说：“你真是个书呆子。”
说着，小玉下了叶坑桥，恍恍惚惚地走了。
此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小玉都有点恍惚。春生没跟她联系，弟弟小禾也没跟她联系。小玉照样把钱打给小禾，打在邮政储蓄的存折上，小禾身上有这张存折的卡，他在学校用卡取钱。但打过去的钱，小禾一分也没取，小玉每次查余额，钱总是一样多。小玉就很伤心了，时常落泪。
小玉伤心时，有时候会到叶坑桥走一走。但小玉在这儿再没见着春生，有一回倒看到一个人，这人挽着一个女孩。小玉觉得这两个人都很面熟，小玉觉得男的像春生，女的像谁，小玉就想不起来。小玉就想喊他们。但他们没看小玉，只挽着手从小玉跟前走过去。
小玉就呆在那儿。
呆了好久，春生的声音好像在小玉耳边响起：“一到这里，我就想起马致远那首著名的小令，‘古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现在，我们就在这个境界里。”
春生又说：“‘秦时明月汉时关’，这诗我算是有所感悟了，我们现在坐在明代的古桥上，头上的月亮也是明代的，我们一下子走进了明朝。可刚才，我们还在城里，城里是现代，我们只走了几里地，就一下子从文明的现代走进了荒凉的古代。”
在春生的声音里，小玉觉得她眼里确实是片荒凉。此刻不是傍晚，但在这片荒凉里，小玉真有“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