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影子言说

作者:李晓君





  在我的散文里,“影子”是个出现频率很高的词。由这个词衍生出的还有“影像、虚影、暗影、投影、阴影、影迹、幻影……”等系列词语。对影子的描述和迷恋,几乎构成我散文写作美学趣味的核心。
  有朋友还说,我的散文有一种“梦想”的气质。按罗兰·巴特对梦的理解:“梦使我身上常见且固有的一切事物开口言说。”我想他们之所以这样认为,可能是我状写的事物总让人感觉不真切,至少有一种与生活相隔的陌生感吧。那些“言说”的“事物”多多少少存在着一种“假想”的嫌疑。对此我不避讳。其实梦寐对应于现实,就像影子对于实物一样,梦想也是现实生活的投影。就是我所表达的情绪也多多少少有一种幻想的、游离的、不真切甚至虚无的成分,像鸟飞过时一掠而过的影子。如果我们不能对自己的记忆保持足够信心的话,我们完全可以怀疑它从来就未曾在大地上出现过。我知道,这样一种写作趣味,其实提供不了更为宽广的表达空间,我近年来的写作已愈来愈陷入到这样的狭小里不能自拔。在通常情况下,人们更愿意信赖那种热情的、饱满的、结实有力甚至粗犷的文字。然而,我并不因此就对自己的写作表示怀疑。
  我觉得美国文学的典型譬如海明威、福克纳、惠特曼、德莱塞等人的作品,洋溢的是一种充满热情的、粗砺的、明亮的气质,除了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我很难在上述作家的作品里找到共鸣。我喜欢法国和英国的文学。我甚至觉得法国人的艺术趣味,与东方人有着相似之处。乔伊斯(比爱尔兰人)的《都柏林人》是我枕边经常放的书。我对细节和情绪的依赖,比结构和故事更有信心;对文字传递冷暖的敏感甚于修辞。一度我还曾经迷恋过前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的作品,我记得当年为了买到他的小说《日瓦戈医生》,几年来一直陷入到一种相思成灾般的可笑境地。归根到底,我发现我喜欢的作家,无一例外地流淌着异质的、阴郁的血液。这种血液不是红色的,而是蓝色的。
  我着迷于一种比含蓄更含蓄的表达,着迷于—种风度,一种风骨,一种温良的文字肌理,就像花岗岩的纹络:斑驳、凝固、艳丽但同时冰冷。
  我喜欢一种半明半暗的情绪,文字足微响的火星,它短暂地擦亮,但不带来持久的照耀。就像 T·S·艾略特在《阿·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中所表达的:“……正当朝天空慢慢铺展着黄昏/好像病人麻醉在手术桌上……”我沉迷于文字中的软弱、滑动、沉静的部分,其实可能与自己的性格有某种内在的呼应。
  早年习画的时候,不是很喜欢梵高、鲁本斯、德洛克洛瓦之类画家的灼热和凸显,而偏爱蒙克、怀斯、罗塞蒂、米罗、马蒂斯、德加等画家的阴凉和诗意。具体到作品,对那种有着狭长、尖锐、深重影子的作品有着病态的热衷。譬如超现实主义画家契里柯的《一条街道的忧郁和神秘》,一直是我很喜欢的一幅油画,画面上略显空旷和荒凉的街道,以及倾斜的天空下,带弧形门窗的建筑投下的一道道锋利的影子,我觉得它覆盖的暗色里有种无望的深邃和来知的惊惧。另外有个(已经不记得他钓名字了)美国画家,他也喜欢描绘城市的场景,有的时候会在一条沥青路面的远方画一匹迎着夕阳的、带着长长影子的马,或者是笨重机器分割在路面,的交错的影子,这种完全物质化的场景表达,有种提炼出现代人精神上的孤绝和贫困的意味。另一个美国乡土派画家怀斯,他笔下的影子,则通常借助蓑败的秋草、透着缝隙的墙体、马厩、乡村教堂、衰老的妇人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哀愁的眼睫毛等等,表现出来。
  我觉得只有影子才还原了事物的实在性,只有借助影子,事物才在黑暗中凸现出来。因此我们不能认为那些影子是完全空洞的、虚无的、一无所见的,只有影子,才真正赋予事物以空间。而如果没有空间,我们的文字会是多么的扁平和沉闷啊!我喜欢在文字中结构一种半明半晦的空间感;如果情绪也是立体的话,我也愿意这样做,给予它一种固体的、回廊般的建筑感。你只有把握了事物黑暗的部分,你才能去把握它光亮的部分。当事物趋向于沉默、凝固时,我们才能看清它,那些代表着事物本质的东西,才会翩翩而出。曾经写过不少关于“黄昏”的散文,我觉得黄昏是使事物显形的时刻,那些被白昼的炫目光线遮蔽的事物,在这时刻得到擦拭,还原。在昼与夜的边缘,万物的器官打开、言说。
  于坚在上世纪90年代初写的一首诗《下午一位在阴影中走过的同事》,是我迄今读过的最好的现代汉语诗歌之一:“这天下午我在旧房间读一封俄勒岗的来信/当我站在惟一的窗子前倒水时看见了他/这个黑发男子 我的同事 一份期刊的编辑/正从两幢白水泥和马牙石砌成的墙之间经过……阴影从晴朗的天空中投下/把白色建筑剪成奇怪的两半……这个穿着红色衬衫的矮个子男子/匆匆走过两幢建筑物之间的阴影/手中的信 差点儿掉到地上……”当时我开始了诗歌的模仿、学习,经历了一段可以说不短的诗歌写作的训练过程,但最终放弃。我发现我对诗歌的真正理解和自信,却是在放弃诗歌写作以后。但是这段诗歌训练的过程,它的意义却在我的散文写作中体现出来了。我追求的一种充满诗意的写作,在散文创作里丰满地呈现出来了。生活的本质是琐碎的、庸常的、平面的,但好的散文可以使之变得明亮、湿润和丰盈。散文应当偿还生活克制的热情,在其中找到被生活的污垢掩盖的鲜润和清新;散文应当唤醒被公共语言、公共图景、公共秩序遮蔽的事物沉睡的个性化的、独异的、自我的音腔。
  我不喜欢对生活进行仿真性描写的散文,但与生活完全没有联系和勾结的散文,我也觉得很可疑。我不喜欢就像一棵树站在大地上一样这么绝对的散文。我不喜欢站立的、坚挺、岿然不动的、有一说一的、焦点透视的散文。我喜欢一种卧姿的、平展的、流动的、过程的、散点透视的、方向未定的散文。不喜欢一种预期的散文,而喜欢一种前程未卜的散文。不喜欢概念的散文,喜欢给人带来陌生化阅读效果的散文。不喜欢给大脑灌注如铅般沉重思想的散文,喜欢给心脏带来红酒般的微醺感和电流般的。震颤感的散文。不喜欢让人看了清醒的散文,喜欢给人带来眩晕感的散文。不喜欢泥土坷垃般具象的散文,喜欢有些抽象味的散文。不喜欢过程是抽象、玄虚而主旨是具体、实在的散文,喜欢过程是具象的、细节的、真实的而主旨是抽象的、含蓄的散文。不喜欢余秋雨的带着套路的、模式化的写作,喜欢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式的对生命顿悟的、戏剧化的写作。
  我曾经在1995-1996年间短暂地进行过散文的写作训练,但仍然是在诗歌写作之外的一种无心插柳的补充性写作。散文处女作《你的名字没有雪》经《星火》发表,但这种热情很快就亡失了(虽然偶尔还有习作在《散文选刊》、《散文天地》及一些不知名的报刊发表)。我对散文始终有种距离感。甚至认为过度地进行散文写作,对诗歌的语言是一种无可置疑的伤害。
  真正对散文产生自觉的写作热情始于2002年。迄今这么短的散文写作经历,使我几乎觉得自己是个散文的无知者。也许正是出于对散文的无知,使我在写作中,彻底地摒弃了所谓的散文的“常识”和“经典范本”,真正按照自己内心对散文的模糊认识来写,那就是让散文游弋在诗歌、小说、戏剧甚至哲学的边界。我试图炮制一种凝固的火山熔浆般的文体,也就是一种留存灼热记忆的冰冷的散文。或许出于一种天性,我对形式感的热衷,永远大于写作的内容,在写作中,首先映现在脑海里的是它篇制的长度,几乎是一篇事先影印好了的文章通过手重放在电脑的荧屏(或白纸)上。其实在写作之前,这篇事先影印好的文章可能呈现着一种“假死”的状态,因为我对我要写下的文字完全没有预料(或一无所知)。看球的人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足球是圆的”,也就是说球场上一切都可能发生,你根本无法去预料它。我发现我对(自己的)散文写作的认识几乎也是这样的。我在散文中所要表达的内容,大部分是我当下的生活,通过对日常生活的陌生化的打量,去把握生存的困惑、痛楚,从物质的堆挤和灵魂的空旷地拯救失血的爱的热情。我的这种试验性的写作,却那么幸运地得到为数不多的人的鼓励和:一些刊物的肯定。
  我越来越感到散文写作正呈现空前膨胀的趋向,在这样一种景观里,相似性的散文、口水散文、以及貌似庞大或尖锐的散文越来越多,而能够真正提供新鲜经验和视觉兴奋以及心灵震撼的佳作,却不易寻觅。在共同制造喧哗和骚动的工场里,我愿意像正午树的影子,退守和隐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