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小旅馆

作者:李晓君





  他后来并不怎么记得这个小旅馆。不可否认,在他所经过的城市中,J市无疑是他最熟悉的一座,就像建筑在他的血液和肌肤之上的,无数个梦寐的碎片——因为已经不可能更真实了,所以只能用梦寐来形容。而这个小旅馆,多年前,他曾在这里住过一晚——这是确切无疑的;而事后,他仿佛根本不记得。J市的存在之于他,就像头顶上的阳光,总是无限饥渴和绝望地照耀着他……
  J市的黄昏一如别的城市,在忧愁的暮霭中,灰亮的水泥路倾斜着牵引行人的脚步。他像模拟着某篇小说的情节,出现在小旅馆的服务台前——墙上的价目表泅着水渍,服务台暗黄色的木质纹理像干涸后的溪流里的卵石——他像个被时光驱赶而出的人,凝望着面前这个从一个铝饭盒里抬起来的姑娘的脸,既阴郁,又困愕,他张开口,却像个突然失语的人,张着嘴,艰难地捕捉逃遁的话语——他后来还是朝那张突然抬起的布满雀斑的脸笑了一下,像黄昏一样悄无声息地。当他躺在黑暗中的床上,努力回忆此前的情节,仍那么难以置信地张开着嘴巴——窗外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响了一个晚上,他像一节脱离了真实时间的链条,锈迹了,凝固了,丢弃在那里。
  那次,他从南方经过邻省回老家去,也曾在一个小旅馆里停留,似乎还有一个同伴,已经不能那么肯定地记起了。他在一间带有病房气味的房间里,让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陪伴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他就离开了那个县城。尽管是五月,但黎明时的清凉,还是让他感到皮肤上正承受着一场落雪——雪是夜里到来的,只是黎明时才让人看清它的面貌——这当然只是他的一种古怪的错觉。在这个异地的清晨,他像一个人踏上了一辆睡眠中的巴士……
  睡眠继续延伸着。隔壁的房间里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像是怀着莫须有的仇恨。失眠是注定了的。他记得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小城市,只有十五岁,他和几个热爱艺术的学生报考了J市的一所师范学校,一位脸色蜡黄、有些尖嘴猴腮的年轻老师领着他们上了县里一辆开往J市的中巴车。正是7月J市的水泥路面反射着白亮的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或许他对J市建立的初步好感,是因为树阴下一位老太太出售的5分钱一杯的茉莉花茶——他后来上的这所学校,对面的河岸上就种着这种花,很平常的,可以说是素朴的花,却让他一直喜欢着。 J市是一座新旧参半的城市,那些很有些年代的街道通常是很热闹的,两边是同样很有些年头的布匹铺、钟表店、理发室、小吃店和小旅馆。他现在住的这间旅馆是在永叔路上,那是以一个古人的名字命名的街道。那个时候他肯定路过这个小旅馆,但印象自然是无从谈起。
  他记得他有位美术老师,老家就在这条街上。 这位老师是从另外一所师范学校调来的,个子不高但很有活力,喜欢打篮球和唱齐秦的《九个太阳》,在女生中很有些市场。美术老师在学校分得了一间旧楼的房间作为宿舍,叫了几个男生到他永叔路的家中搬东西,那是一幢民国年代的房子,木板结构的。人踩在楼板上,灰尘便在空中飞扬如雪。他看到美术老师保存多年的水彩画和油画,那些画作像他本人一样,有着亲和的笔触、线条和色彩,他似乎在心里说,他也要成为一个美术老师一样的人。
  缓慢消失的烟雾移动在乌黑的瓦顶,像一张阴云密布的脸上渐渐消褪的霉云,从挂着竹帘的窗户往下面的石径上望,夜行人匆匆而过。仿佛夜晚掀开的是恐惧的舞台上的帷幕。持续的暴雨击毁了并不牢固的水泥桥,一个浮桥上的观察者,一个在诗中尖叫的习惯躲藏在黑暗中的人,此刻,他处在阴影里的手指特别白皙,而翻动书页的枯燥感使他像是在拨动一片片树叶。被雨水洗濯过的青草已经没过了他的双膝,贴着脸颊掉落下来的雨水,让他感到一种罪孽般的凉意。仅仅是春天。仅仅是阅读,而视线却不得不在这首诗中停驻;“那里偶然有一只鹭鸟会低垂自己的脑袋/抖动羽毛,嘴里发出无人理解的自语/当周围的水开始闪亮。/……每一条缝隙里的杂草/被击打、被浸湿,海水变得新鲜
  在一个小旅馆里,他的阅读,契合着旅途的孤独。像是摊开的书页落下的倦鸟的影子。如果等待,是为了唤醒内心沉睡的情感,那又是些什么样的情感呢?他已经不再年轻,不再有在异性面前表达的热切愿望,和承受那一份注定到来的该死的令人懊悔无比的被轻慢的不快。是的,在N城似乎存在过这样一个女人,或者说多个女人重叠的影像。当他现在站在这里,像是凝视一段相隔多年的发黄时光。他为什么一再地陷入莫名的感伤之中?在一本《时间的幽暗》的书里,他这样写着:
  在我幽暗的少年时代,我从没有耽迷于那些浅薄的快乐,幼年经历的创痛,像一颗黑暗中的种子,多少年以后,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只有个人经历的时间,可以抚慰苍白的心灵。这些时间,也会生长、分裂、消失……当我回过头来,看那经历的时间,就像看一座脆弱的破房子。我一直把我七岁以前居住的那座房子,当作故乡(那之后,它成了别人家的屋檐)。七岁以后,我试着偷偷地回去看那座房子,我竟不能将它从那一片相似的黑瓦白墙中辨认出来。它孤零零地矗立在我的梦中,像是我的另一半,或者我仅仅是它月光下游离的影子。我看见它在黑暗中哭泣、挣扎……七岁夏天的—个夜晚,我们帮助母亲用板车将房子里的家具一点一点地搬出来,拖到另一片民居里去(我们离开了自家的带了一个后园子的房子),而寄住在两间很旧的破房子里去。母亲拖着板车(我们在后面推着),来来回回走了七八趟,月光照着我们,像逆光中的蝙蝠。我感到异常孤独。直到今天,仍不能理解母亲当时变卖故居。而租住在这里的原因。
  我们的祖宅是现在住的地方,父母后来在我们租住的地方——我们家的祖宅地基上盖起了—栋新的房子;我结婚时,又把那房子拆了—半,重新盖了一栋更高的砖混结构的房子。但这些仿佛都不是我应该住的房子。我的房子只是在七岁以前住的那一座——那黑暗中哭泣的、挣扎的房子。二十八岁那年,我离开了家乡,来到现在居住的城市,住在单位分给临时过渡的两间小房子里。那仅仅是我自己购房之前的临时居所。我没有自己的房子。
  我只把七岁以前住的那座房子,当作故乡。现在我已经不能清晰地记起它的模样了,按照正常情况,它应该也是被它之后的主人给拆掉,重新盖过了一栋。这片街区的旧房子,后来全部做过了,我已经不能将它重新找到了。就像压在磐石下的时间,我们只看到其上粗暴的部分。
  他经常困惑身边世界的静止,少年的血液像风暴和激流中疲倦的石头,他需要用一种向往昔凝眸的视网膜上的蓝,来熄灭内心黑色深渊狂暴的灯盏。那也是一种不能自持的袁伤。他的睡眠的屏幕上,一个盛装少女在春天的草地上奔跑,他已经努力开始向她学习微笑。他的微笑是吃力的。当他通过暗恋一位不可能产生爱情的少女的心房,来测量这个世界的通道,他发现自己的处境与卡夫卡《城堡》中的K是多么的相似。少年的岁月是一段黑暗的隧道,它的起点可能来自于更深远的时间中的记 忆。他在夜晚中第一次说出“世界”这个词,像一个失去背景的人孤立无援地出现在光秃秃的空旷舞台。
  美术老师哼着歌曲用石灰浆涂抹他新的居室,对于他后青春的躯体来说,这也是他惯于漂泊的生涯里的一个意外的停顿,一座旅行中的小客房。美术老师其实是个在工作中(在私人生活上也是如此)带有很强的即兴色彩的人。他像个教材上的范本,渗透进他的血液中,当他用激赏的目光凝视着他的头顶,仿佛不是为他又完成了一幅出色的习作而称道。这在他“寒冷”的少年时代,是惟一的温暖的阳光。
  ’
  他看到她用洋溢着春天花粉般芬芳的目光注视着美术老师时,他的内心在承受着怎样的剧痛和挣扎。在生活中,他像个哑语者,穿行于校园的树林、冰冷的雕塑后面通往郊外的小路。世界像蒙面的石像。他在无人问津的夜晚哭泣失声。
  我却一次次回到七岁前的房子里去了,虽然它带来的最初记忆也是压抑和黑暗。我的父母因为懦弱在当地并没有赢得应有的尊重。这种略带有歧视目光下的成长,对于一个孩童来说,带来了最初的卑怯和恐惧。当我在水泥地上画下一只只线条流畅的飞鸟,马上就有一双沾满泥巴的粗暴的小脚将它们擦去。父亲又回来了,但他并不会给我们带来惊喜。除了与母亲没完没了地吵口(在夜里,伴随着摔打家什的声音……),便是对我们缺乏耐性和“仁慈”的斥责。
  有一天深夜,父亲将我从床上拖下来,用一根拇指粗的麻绳将一块重物拴在我的脖子上——
  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下午,秋天的凉风将树上的叶子摇落下来——它们像钱币一样在巷子里飞快滚动。抽打陀螺的孩子们手中的鞭子,发出清脆的“啪啪”声,我在远离他们的另一个角落,用竹子和结实的松紧带做成了一张弓,筷子上用细铁丝绑着一枚雪亮的钉子。一个漂亮而柔弱的小姑娘,不幸成为了我失手的标靶。我在一次次将筷子射进门上用粉笔画出的圆圈后,它突然像厌倦了这单调的游戏似的,飞到了旁边一个观看的小姑娘的头上。这金属物带着完全莫须有的仇恨在这小姑娘的头上留下了一个伤疤——虽然这并没有带来怎样灾难的后果,但已经成为我记忆里抹不去的颤栗之一……这个小姑娘有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母亲,拎着她的女儿找上门来了——而我迟至夜半才将惊恐而疲乏的身子捱回到家里去……
   这是我惟一一次毫无怨言地接受父亲的惩罚。我像个罪孽深重的人向着漆黑的夜里深深地屈下膝去。我对小姑娘的伤势一无所知,这样的意外发生,完全超出了我的经验意识范畴,而我又是如此的恐惧,在这个世界面前茫然失措,不能赦免。
  更多的记忆是,另外一些恐惧的片断——这使我期盼着赶快长大,以摆脱那种完全不能应对的无力、无助……我七岁前住的房子,曾经失过一次火,肇事者是我不到四岁的妹妹。那是冬天,我和妹妹在火塘边烤火,完全出于无知和顽皮,妹妹抓着一根正在燃烧的松树枝,点着了我们背靠的温暖的柴垛。火势后来还是被大人们所控制,并最终浇灭。但这惊恐火苗舔黑的屋顶却一直在记忆的天空高耸着。妹妹的顽皮还使她在另外一次烤火中,烫伤了一只手掌,而我在她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她将手插入滚烫的水中……这样的片断还可以列出很多,童年时的经历仿佛都是一些类似伤害的画面。为此我渴望深邃夜晚尽头的一抹透明的蓝色。
  美术老师走了,带着无数个夏夜里突然响起的《九个太阳》的吼声。一个朝向少年内心孤寂世界的一角光源,熄灭了。在画室,夜晚的石膏陷入集体的沉默里。他的孤独,在罗塞蒂之类的画家的作品上找到了共鸣。就是多年以后的某一天,他从南方的公司回到J市去的某个汽车抛锚的下午,他突然重新获得的那种白日梦患者的痴狂。美术老师带走了另一个更漂亮、更活跃的女孩子。这让她的神情蒙上了哀伤的痕迹。而他仍然在她面前保持着足够的冷淡,他在逐渐摆脱内心的阴霾,就像他在那本《时间的幽暗》的书里,看到的七岁男童挥别他最初的房子。如果说,那栋房子,是他经历过的生命最初的旅馆的话,他的初恋,何尝不是一座不断让他不断回望、神伤的旅馆?
  只有他自己知道,里面曾经摆设着不可抗拒的、悲伤的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