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以人为本”与“人文关怀”

作者:缪俊杰





  早年读过法国十八世纪启蒙思想家卢梭的一本书:《社会契约论》。其中有一段话使我久久难于遗忘。卢梭说:“尽管人与人之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自然的和普遍的社会,尽管他们成为社会人的时候变得十分不幸而又作恶多端,尽管正义和平等的法则对于那些既生活于自然状态的自由之中而同时又屈服于社会状态的需要之下的人们来说,全都是空话;但是千万不要以为我们就不会有德行和幸福了,上天已经把我们无可救药地遗弃给人类的腐化了。让我们努力哪怕是从坏事里面,也要吸取出能够医治人类的补救办法吧。让我们,如其可能的话,以新的结合来纠正普遍结合的缺点吧。但愿我们激烈的提问人能够以成就来评判他自己吧。让我们以完美的艺术向他指出对于艺术开始给自然所造成的灾祸的那种补偿吧。让我们向他指出他所相信其为幸福的那种状态的全部悲惨、他所相信其为健全的那种推论的全部谬误吧。但愿他从事物的更美好的体制里,能看到善良行为的代价、对坏事的惩罚以及正义与幸福那种可爱的一致吧。让我们以新的知识来开导他的理性,以新的情操来炙暖他们的心灵吧。但愿他在和他的同类分享自己的生存和福祉时,能学会成倍地增长它们吧。假如我的热情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使我盲目的话,那么就丝毫不必怀疑,有了强劲的灵魂和正直感,那位人类之敌就终于会放弃他的仇恨及其错误的,引他误人歧途的那个理性是会重新把他带回到人道上来的;他就能学会喜爱自己已经很好地理解到的利益更有甚于自己的表面利益的;他就会变得善良、有德、明智,并且归根到底就会变成一支他想成为的剽悍队伍,就会变成一个秩序良好的社会的最坚固的支柱的。”
  我认为,卢梭这段话的核心内涵,就是张扬了文艺复兴运动时期的“以人为本”思想和“人文关怀”精神。“以人为本”和“人文关怀”是一种世界观,一种价值观,也是对人充满人道主义的一种道德伦理。作为思想家和文学家的卢梭,生于日内瓦一个钟表匠的家庭。自幼丧母,寄人篱下,生活艰难,对于封建专制社会中的不平,和人民的疾苦有着深切的感受。因此,他对于那些深受各种灾难的“弱势群体”充满着同情和关怀。他的各种著作都充满着“人文主义”精神,对社会的弱者表现出一种博大的人文关怀。我在为青年作家陈然的小说集《幸福的轮子》写这篇短序的时候,之所以引用卢梭这段话的全文,读来虽显得有些冗长,但因为卢梭这段既有理智的分析,又有热情期待、富于论辩色彩的论述,对于我们从宏观上理解我国处于转型期的社会走向、人性变异、文学态势,乃至从微观上对陈然小说 的评论,都很有参考价值。
  为什么我们当前要特别提出“以人为本”和对广大群众进行“人文关怀”的问题?这是与我们的社会发展走向密切相关的。中国的社会正处于历史的转型期。“转型”就是从一种社会模式转向另一种社会模式。正如人们所经历和感受到的,我们的社会从一种传统模式的束缚下解放出来,令人欣喜地变得生机勃勃、蒸蒸日上。被某种思想禁锢甚至扭曲的人性,也获得解放,呈现出更富于人性的正常状态:社会生活从单一化变得丰富多彩。这一切都使整个社会变得更健全,更美好,也更富于活力。思想得到了解放的人们,就成了卢梭所说的“善良、有德、明智”,“变成一个秩序良好的社会的最坚固的支柱”。在这一点上,人们已经有了深切的理解和体验。但另一方面,在急剧变革的社会“转型期”,由于法制的不健全和新的道德力量的薄弱,人性中那些同样被压制着的另一面,即假、恶、丑的一面,也在无形中处处暴露出来,在物质生活日益丰富的变革时代,也形成了一股“物欲横流”的思潮:在物质利益的驱动下,某些(甚至是不少)人的心灵中假丑恶的东西也逐渐“沉渣泛起”。这就使我们的社会出现了真善美与假恶丑的巨大反差。社会生活中一种新的“裂变”正在开始出现。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我国民众中,贫富悬殊的差距正在拉大。因此,不期而然地出现了一个经济上处于相对贫困、政治上又处于无权地位的“弱势群体”。这个“弱势群体”是最值得同情和救助的人群,需要得到上自各级领导、下至各界人士的充分关注。马克思主义从来都不排斥“以人为本”和“人文关怀”,不排斥人道主义。所以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我们新的中央领导集体明确指出:“必须坚持以人为本。既要坚持教育人、引导人、鼓舞人、鞭策人,又要做到尊重人、理解人、关心人、帮助人,……多办得人心、暖人心、稳人心的好事实事。”我认为,这就是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日益成熟的历史条件下,对广大群众的一种“人文关怀”。人们注意到,中央已经采取了各种有效措施,关注并改善这个“弱势群体”的生存状态。如抗击“非典”时对所有患者的博大关怀;修改“遣送法”,把“收容所”改为“救助站”;采取行政手段帮助城市打工族收回工资欠款;出台一系列措施帮助农民增收减负,等等。社会各界对这个“弱势群体”的人文关怀已经开始蔚然成风。我们的文学艺术理所当然地应该而且正在对“弱势群体”进行关注,充分发挥文学艺术对人进行“人文关怀”的特殊作用。
  正是在对“弱势群体”进行“人文关怀”的角度和意义上,我很欣赏江西青年作家陈然的—些作品。我对陈然的经历和文学创作了解不多,仅知道,他生于1968年,还很年轻。但从这部《幸福的轮子》所选的20篇作品来看,他对社会生活有深切的体察,艺术感觉很好。题材取向极显人生练历,艺术手法也很老到。他的题材的领域大致有两个方面:—是写“弱势群体”的人生际遇;二是写青年男女的现时心态。这两方面都写得很有特色,但我尤为欣赏他描写“弱势群体”的那些故事、那些人物和那种独特的风格。
  我不赞成“题材决定论”,但却欣赏“三贴近”的倡导。从文学史和现实创作的例证来看,那些真正关心民间疾苦,表现弱者命运际遇的作品,往往最能引起读者的共鸣,甚至也最能显出艺术的光彩。陈然这部集子中,《幸福的轮子》、《亲人在半空飘荡》、《我们村里的小贵》、《死人》、《怀念桑树》、《民歌》、《张拳的光辉历程》等,都可以说是写“弱势群体”的。主人公有三轮车工人、苦力轿夫、中小学教员、家庭主妇、村姑弱女……他(她)们往往命运不济,遭受着人生的各种苦难与不幸。但是,在作者的笔下,这些不幸者中的大多数,虽有命运的哀叹,但几乎都不怨天尤人,他们善于从苦难中寻找生活的出路,从不幸中剥离出痛苦而取得欢乐,从卑微的境遇中表现出崇高的精神境界。《幸福的轮子》是一篇生活气息浓郁、人物性格鲜活、语言生动、妙趣横生的佳作。作品的主人公“他”和“她”,都是忠厚、本分、勤劳的农民。时代的变革,正在改变着农民自身。他们“不像前几年,眼睛看到的只是脚尖,只是自己。现在他眼界开阔了,晓得思想前代和后代的事了。开始有了神圣感和使命感了。他跟她说,我们要奋斗啊,吃苦啊,挣钱啊,发财啊,要让后代过上体面而幸福的生活啊”。于是夫妇俩进城打工,拉板车。干着最苦最累的活,住着最破最旧的房子。过着 最艰难的日子。作为城市中的“弱势群体”,他们的奋斗,为的是改变这种困境。他们过得艰辛,但仍然有着自己的乐趣,生活得有滋有味,有时还别出心裁地同那些城里自以为贵族的体面人开个小小的玩笑。《亲人在半空飘荡》写的是轿夫生活。轿夫是最艰辛的劳动。但他们在艰辛中有自己的乐趣,在屈辱中坚守着自己的尊严。那位长得妩媚的妻子为丈夫的健全的体魄而自豪。夫妻之间朴素的恩爱感情,使这个处于艰难生存状态中的夫妇也得到了生活的乐趣。《我们村里的小贵》写的是“弱势群体”中的另一类型人物。小贵是出身于农村的手艺高超的砖匠,他的手艺活干得特别出色,劳作中干出花样。但他的弱点是特别好“色”,从而上演了一出出情感悲剧。不过小贵终究是个自强不息的人,他在工伤被截去一条腿之后,又找到施展自己才华的机会,他学编织毛衣,而且做得很出色,赢得了城里女人的欢心。在这个不安分的灵魂中,我们可以窥见市场经济活跃时期某一类农民的心态和社会世相。我读陈然这些作品时深切地感到,作者对“弱势群体”中的那些正直善良的人们是充满着热情的,对他们的艰辛劳作与幽默智慧充满着赞美,这与我读那些单纯去展览底层苦难和卑微心理的某些所谓“审丑”作品,感受是大不相同的。我从这些作品中看到作家立意新颖,匠心独运,对“弱势群体”不仅同情,也有期望,对这些弱者改变命运的努力寄予热情的关注,表现出一种充满激情的高尚的“人文关怀”。至于那些表现青少年性格心理的作品,如《一个十二岁少年的故事》、《少年与狗》、《孩子和枪》、《热爱明星》等,作家通过自己良好的艺术感觉,把这些青少年的心理、性格写得活灵活现。但由于目前文坛描写这类社会世相、人物心理的作品较多,陈然的这部分作品似乎没有显现出它的独到之处。这恐怕有待于对这类社会世相和人物心态进行更深入的开掘,写出思想深度和力度,才能从平凡中展示它的艺术力量。
  在这里我还想借此机会谈一点关于短篇小说创作的问题。短篇小说是特别富于表现现实生活和人物性格能力的文学样式之一。在新中国的文学创作中,短篇创作不仅作者队伍强大,作品数量众多,而且留下了一批脍炙人口的艺术珍品,出现了一批堪称大手笔的短篇小说作家,为当代文学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经验。每当谈起新中国的短篇,人们当会记起孙犁的《山地回忆》、路翎的《洼地上的战役》、峻青的《黎明的河边》、王愿坚的《党费》、马烽的《结婚》、秦兆阳的《农村散记》、骆宾基的《夜走黄泥岗》、赵树理的《锻炼锻炼》、《赖大嫂》、茹志鹃的《百合花》、刘真的《长长的流水》、陈翔鹤的《陶渊明写 {挽歌)》、黄秋耘的《杜子美还家》等等。到了新时期,人们在突破长期以来的极左思潮禁锢之后,在新的历史背景下,短篇小说又得到蓬勃发展。陈世旭的《小镇上的将军》、李国文的《月食》、张贤亮的《灵与肉》、铁凝的《哦!香雪》、高晓声的《李顺大造屋》、《陈奂生上城》、王蒙的《悠悠寸草心》、张弦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韩少功的《西望茅草地》、方之的《内奸》、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何士光的《乡场上》、唐栋的《兵车行》、陈建功的《丹凤眼》等等,以不同的题材,不同的人物,不同的风格,赢得了读者的喜爱。也在文坛赢得了应有的地位。但是近些年来,从某种意义上说,短篇小说创作出现了“疲软”状态,虽间有佳作问世,但从总体评估上,可谓收获不丰。这可能与创作界“好大喜功”、求大求长的所谓“史诗意识”,甚至为利益驱动等种种原因有关。从目前的创作态势来看,着力提倡和奖掖一下短篇创作很有必要。我们不是说陈然的创作在思想和艺术上达到何等高度,何等完美,但陈然这些年来专攻短篇,他对这种文学样式的专注与对这种文学主体的自觉探索精神,是十分可贵的。这在短篇创作佳作不丰的现状中,“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编委会欣然确定陈然的《幸福的轮子》人选,也充分表现出编委会成员们的良好用心和殷切期待。我这篇小序借题发挥,谈一下“以人为本”、“人文关怀”和短篇小说创作问题,也是我对当前文学创作的一种殷切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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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创作评谭》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