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在釉面上行走(四章)

作者:洪 洲





  一
  
  除了火搬运着火,除了风扛着风,在这偌大的龙窑里,剩下的只有匣钵和瓷土的对话了。
  长长的龙窑里,除了呼呼穿行的匣钵林丛中,那热情洋溢的火,惟一还明亮的,只有众神的眼泪了。
  景德镇,老龙窑。从粗糙的烟囱里散出精致的股股青烟,轻轻地盖住了出窑的前夜里,那水碓旁,槎柴边,一众睡在竹扁担、长条凳上的瓷工们。星空下,天地都很静,那些还眨着眼的,只有唐英和他的后代们了。这一双双给灵魂把过脉的手,像水像釉,在洁净的瓷坯上流过,把岁月的艰辛和想像的丰富,一一留在釉面以下,长成绚丽的色彩,长成空朦的山水,长成一片固化的灵魂。
  景德镇用窑火烧瓷,景德镇用心灵炼陶,陶瓷中,就有了中国人代代锲而不舍的灵魂。你看,朴质无华的青花,不正让人想起江南女子身上蜡染的蓝花布。色嫩时,如江南的新茶,如春天的心尖尖。颜老的,稳沉如大海的深层。你想,端着富贵雍荣的彩瓷,能不想起了北地故宫那精美的琉璃瓦。一派大漠飞雪的背景上,茂茂盛盛地长满了雄阔壮丽的画卷。
  玲珑是什么瓷,是不是那一首挂在风中的诗?诗有诗眼,瓷有瓷魂。那斑斑点点,不正是瓷魂里长出的东西吗?灵魂也是有年龄的,也许是它年轻时,桃花树的后面,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窑火燃起来了,熊熊地烧了起来,红透了昌江黑夜的半边天。晚风很暖,也很厚,今夜,瓷和我都睡在了这更为厚实的泥土之上,做一个梦,梦里也在弄坯做瓷。劳作,就这样让我们睡得踏踏实实。在生活中生活,如瓷在窑里。
  在身体里面,我们和瓷,都留下了一个个空白,那是为龙珠阁上的星星准备的,它将在黎明开窑的时分,给我们带来天堂的祝福和消息。
  
  二
  
  陈逸飞那天为什么偏偏就去了周庄,要不然,他的画夹上,也会游动瑶河水中的红鲤鱼,也会长起高岭山,青松掩映的瓷土洞,绕南的水车,他可能画得很高,湖田的釉果,他却一定会描得洁白。
  也许,接夫亭,他会放到傍晚来画。让一天的红霞映衬那只青花老瓷的装水罐,还有水罐边,那搭在蓝花围裙上殷切的揩汗巾。也许那幅著名的“双桥”,画的会是瑶河上的木桥板,会是东埠码头旁的老浮桥。它们也会映着水,随着风,陪一担担的古瓷石,伴一船船的好瓷器,在某一天的早上,露珠滴滴,摇摇晃晃。
  画布,平展如瓷,画纸,洁白如釉,那上面只少了沿江一串串媚俗的红灯笼,只多了青山绿水间,那一座座的老龙窑。也许,后世会有人说,来了昌南,走了周庄。
  可陈逸飞就偏偏去了周庄,要不然,龙珠阁倾斜的香肩,会不会让我也滑落进了这一匹纱样的昌江。
  不见菱藕点翠的莲花塘,不听群鸟啁啾的高岭山,不闻瑶里村山山的花朵香。故乡啊,昌江,你就已经美得就像进入了一幅山水画,在瓷的碧波中,把桨荡漾。
  十八渡的芦笛呜呜地吹,吹醒了珠山边,一溜溜窑棚里的细炊烟,吹醒了昌江里,那一排排的罗荡船。船蓬里如豆的烛火连着窑火,早起赶路的人啊,你一定会看到,马蹄窑边青青的山坡上,一块块的碎瓷片上,滚动着一粒粒金灿灿的小太阳。
  还有窑棚外那根青青的南瓜藤,急急地伸进旁边的小山溪里捞。溪水里躺一河床的沙,坐一河沟的石,间或几片青花瓷,像不像珠山南波的小青梅,那里有几枚涩涩的果,藏在青青的树叶旁。
  景德镇就是一幅山水画,故乡就长在瓷瓶上。笛韵悠悠,流水悠悠,岁月也是悠悠。
  风剥雨蚀的窑棚是故乡,火与土烧就的瓷都是故乡。无论走到哪里,只要看到昌江边上大的青花瓷,就像看见了,我那白发苍苍的老亲娘。
  
  三
  
  阳光也会老吗?一匹无声的气息在馆藏的黑暗的深处汩汩流出。
  这是一尊极普通的瓷罐,他端坐在时间的后面,坐得天地与之同根,万物与之一体。以至他的面前,只容得一纸发黄的介绍:“古瓷,景德镇”。
  如果他是个僧人,你在他的面前,一定会看到一幅画:江南深山的暮色里,枯眉白须的僧人,坐进佛光,和落在肩上的松针一样,坐得神光内敛。远望,和你和我一样,如凡身泥胎一般。
  如果时间能在你的面前重演,你也许会看到那青青白白的瓷,听凭年年代代的大师们来端详。的确,他像极了我奶奶腕上祖传的玉手镯,质地太普通,釉色太一般,就连身形也太常见了。
  可就是这些一般、常见、普通,一经时间的搭配,就如天堂里发出了一道闪电,令代代来朝的大师们的脸上,洇出一种开不了口的神色。
  如果你是个哲人,你在这低眉垂目的青花白胎面前,你一定会开悟的。真正的大起大落,大移大动,反倒是极静的。犹如斗转星移、日升日落。他无不在走,但令你恍然未觉。所以,这座瓷,正因了无名,反倒成就了它真正的名,如斗转的星辰,光芒四射。
  你能说出他有多少岁吗?如珠山麓的火,如湖田窑的泥。也许已不能用“岁”来衡量了。
  在馆藏深处的尘埃里我轻轻地叩问:青铜是不是你的兄弟?石器是不是我们共有的祖先?
  飘散的灰尘中,有人的罐中藏的一句话很茫然:入山求道,其实能入山,就已经是道,剩下的只是修行了。
  
  四
  
  在山林中唱得太晚了,便在瓷的冷辉里露宿而眠。
  远行未归的浪子啊,今天简化为一双风蚀的芒鞋,一截雨侵的禅杖。还有,就是晨曦里丛生的长发,被某个朝代靛蓝的风,纷纷吹乱。
  不知是为了什么,日子被他轻而易举地走了进去,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又轻而易举地留在了昨天。多少朝代的士子佳人,和他对酌了多少阳光。
  我说,也许要杜撰一朵青梅竹马瓶外桃花,他才肯亲口说话。
  那画里头的昌江水,分明是飘起了稻香和民谣,那和瑶溪一脉相承的水,不媚不俗地淌着,多硬的岁月都被它冲过。浪子,不管你走过哪里,你那一双露出脚趾的鞋底,印在地上,步步都是故乡。
  像那些高古的景瓷,总想找一个远离尘世的地方,找一个只有梦做邻居的地方。像一位淡定的君子,沉稳地在浮躁的后世面前讲述,讲述急功近利的手,可以仿出精美的古瓷,却永远不能复制历史。
  许多东西被岁月无情地毁灭,岁月在走,他却时时现身说法,教后来的我们对优秀要倍加珍惜。
  把箫送与鹿品,把琴赠给鹤行,把茶倒入青瓷杯,把酒留满玲珑盏……。红尘里,他放下了许多,只携一双芒鞋,一截禅杖去走。
  不知何时,能否走出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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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创作评谭》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