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时间花朵(二篇)

作者:余巧玲





  茉莉花开
  
  记忆花开是五六岁的年纪。绿叶间,茉莉花纤小羞涩,记忆的香在岁月的片断轻轻萦绕。
  那时住的厂区宿舍是平房,五六十年代建的房子。蓝天下,青瓦,宽檐。檐宽,下雨时也可以从第一家一直走到最后一家而不带着伞。雨季来时,檐下,灰的、花的衣裳,高高挂着,潮湿湿的,晾满整个雨季。不上班的男人们在檐下说着一些国事厂事,指间,烟明明灭灭。女人在檐下织毛衣,闲话家长,话语就像春天的雨,不厌倦地让雨季绵绵不止。孩子在檐下,看雨从灰的天空坠落,在瓦上踩踏,顺着瓦檐落进门前窄窄的排水沟,让纸折的小船飞快地流向远方。
  房子,每家一户,前门到后门,直通着。前面两间正房,后面一间厨房。没有隐私的岁月,家总是成为他人的过道。几乎每家屋后围个小院子,养鸡鸭,让节日多一份期盼。院里种树,大多是柳,插下一枝,在某个雨夜,冒出鹅黄的芽,然后,飞絮满天,垂柳依依。与离别无关,与心情无关。月季、茉莉、菊花、缠在院篱上的喇叭花在各自的季节里娇艳,让往昔显影成一幅艺术相片。
  祖母养了一盆茉莉花,叶椭圆碧绿,新时,翠玉般的透明。五月,枝头打苞,小小白白的花,沁出甜香。清晨,祖母采下带露的茉莉,一根细小的针从花蕊中穿过,串在线上,像连缀着的日子。祖母让我把花送给一个慈爱的老人。老人总是轻轻抚着我乌黑的发,嘴角笑意漫开,抵达我无法猜度的地域。她说,多像朵小茉莉花儿。我藏不住的喜悦从嘴角漾开,如花香。老人将花阴干,放进茶叶里。每日里,花在清明的茶水里舒展,那花开岁月便在她氤氲的眼神里回放。
  我们喜爱茉莉,因为香。把花夹在发辫上,井旁绿荫树下,模仿长袖善舞的小姐,步步生香,想像着以前或以后的岁月。男孩在树下臭美臭美地叫着,却终究成为记忆里的合谋者。我们玩新娘新郎的游戏。花细致地插在发上,男孩用手搭轿子。一路吹打到拜完天地,儿戏婚姻,因为简单,弥久记忆。倦了,便散开,男孩玩着攻城的游戏,女孩玩着跳房或跳皮筋,跳皮筋的时候念着歌谣,比如:董存瑞,十八岁,参加革命游击队……阳光翻阅着我们的日子,那么长的日子却这样短暂。
  每日清晨,天那样瓦蓝,晨风轻轻吹着。上学前,小小女孩沐着甜香,掂着脚,开到八分的茉莉花在稚嫩的指间轻轻颤动。花托连着花的家,第二日,那里长出新的花蕾,复制细细的甜香,让我们每日暗藏期待和喜悦。花偷偷放在衣袋里,文具盒里,制作最原始的香囊。那时,小伙伴们相约上学,男孩女孩刻意分走在路两边,课桌上用尺子比量着刻上“三八线”。那以后,书桌里会有小水蛇,死老鼠……女孩吓得尖叫,大哭。男孩装作若无其事,掩饰不住怪怪地笑,然后,炫耀着将小东西弄走。不知为什么不告老师,眼里泪水涟涟。女孩骂那个使坏嫌疑分子,家乡话和普通话结合形成的特有的学校语言,带着尾音或助语词,使骂人的言语有了吴侬软语的娇柔。
  转眼,知了在树上鸣叫,青春像夏日慢慢趋近。十几岁时,风行结拜。校篮球队十个高高的男孩叫“十兄弟”,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发型,可怜到女生这儿叫成“十竹竿”。四个调皮男生叫“四大金刚”,脖子上一条粗粗的男式项链。他们对女生评头论足,以花命名。一女生称为“狗尾巴花”,女生极伤心,背影灰灰的。有时,无心的笑言也会成为最深的伤害。女孩也加入到流行风潮。我和四个伙伴同出同进,维护彼此,为自己取名字:兰慧、寒香(梅),我是老三依梦(昙花),老四蓉蓉(荷花,也因为当时《射雕英雄传》正在热播),老五玉儿(茉莉)。
  玉儿如茉莉般纤小,肤白如玉,惹人喜爱。女生羡慕那白,用“面友”增白霜,终于,脸色苍白。老师关切的手指轻轻抚过额头,指尖白白的印迹让她莞尔。因为玉儿,我们的桌椅总是干净无尘,我们心照不宣,玉儿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睛上,脸上一抹羞涩的潮红。谁让玉儿即将抵达的青春有了细细的甜香?周末,我们一起写作业,唱歌。“小虎队”的歌以女声翻唱,讨论吴奇隆和苏有朋谁更帅气。但我们的视线那么容易转移,甜甜的林志颖转移了我们的焦点。他唱《十七岁那年的雨季》。玉儿迷恋那首歌,或者只是心中的青春暗影。那个下午,我们唱这首歌,然后停了,只有玉儿,慢一拍唱着,玉儿长发飘飘,眼神迷离,浑然不觉我们的凝视。我们忘了取笑她的初衷。原来,歌可以唱给自己听。看着窗外盛开的茉莉花,开始感怀时光的流逝。玉儿说,我们以后会彼此铭记吗?刹时,我们的感伤像花香弥漫,眼里布满泪水。愿意让时光驻足,岁月却让彼此分离。日子被压在了日子的底层,如慢慢阴干的花封存。
  若干年后,偶然,在电脑上看见那首歌———《十七岁那年的雨季》,轻轻点击,歌声弥漫,花香淡淡。“当我还是小孩子,门前有许多的茉莉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当我渐渐地长大,门前的那些茉莉花已经慢慢枯萎,不再萌芽……”竟有些痴痴的。我记得了我家门前的茉莉花开,小小的,白白的,我把它们插在发辫上,装在衣袋里。我记得了那是一首被我们唱得变调的歌和我们盈满的泪水。记忆像玻璃杯里的花茶被舒展,那甜香穿过岁月的长廊抵达。
  泰戈尔在一首诗里写着:呵,这些茉莉花,这些白的茉莉花!/我仿佛记得我第一次双手捧着这些茉莉花,/这些白的茉莉花的时候。/我喜爱那日光,那天空,那绿色的大地……是啊,我喜爱,还有我的那些友人如花,不知散落何方,只有缕缕甜香依旧。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十年前的我没见过玫瑰,想像这种与爱情有关的花儿定然很香艳,美得让人心疼。
  小时候,邻家老夫妇一棵月季养了七八年,长成了树的姿势,成千上百朵花在枝头娇艳,花香浓郁,蝶舞翻飞。对花他们极珍惜,不让采摘,他们说,花也会痛的。之于大自然,生命平等。他们的生活极有规律,每日晨里,妻子给花浇水,他站在花的另一边,看花,数没开的花蕾。他妻子会将凋落的花瓣用芦苇扫把扫拢来,埋在花的根旁。他们的眼神偶然相触,让人感到生活的温馨像花香浓郁。然后,他们买菜,每每小贩报出菜的斤两,他便报出菜价(他以前是个会计)。他妻子淡定自若地掏钱,小贩惊叹他心算的迅速,以后便不再复价。他们同出同进,没有争吵,给人们一个恩爱的模板。后来,花不断开。后来,他妻子病逝。后来,老人守着寂寞花开,喃喃自语,见证至死不渝。因为爱着,月季是月月盛开的玫瑰。
  日子一页页翻过,被我们涂满成长的痕迹。稚嫩慢慢成熟,青春如期抵达。看每年开得灿烂的月季,想着玫瑰的样子,或者只是玫瑰后的暧昧影像。与一种情感有关,与缘有关。什么是缘啊?看见一朵花开,继而心动?一片叶落,沾在肩头,成为压在书页间的书签?还是那眼神里的诺言?
  第一次收到玫瑰是去年冬夜。街头一个中年妇人,斜挎一篮红色玫瑰。风大,玫瑰已娇艳不再,风中颤抖着,像妇人的疲惫。她说,买一支吧,二元。我和先生相视而笑,我们说,我们结婚了。她转而一脸乞求,买一支吧,我儿子正在读书,要钱。于是,先生买了,斜斜地插在我的包上。这与我若干年前想像的景象差得太远,是什么让一双手布满裂口,像一朵花凋零的过程。承受生活隐痛的玫瑰让我们为之心动。先生握我的手,挡住袭来的寒风。心变得柔软。我问先生,你记不记得,你欠我一园子的玫瑰?
  冬夜街头的一朵玫瑰,让一个女人回到了自己少女时代对爱情的憧憬。
  玫瑰,吉它,这就是对于少女时代浪漫爱情的追忆。记得那个夜晚下了细碎的雪,他倚在床头把吉它握在手里,用拨片弹着一些曲子。我披着长发,坐在他的书桌前,看夹在床架上的台灯很温柔地将光亮覆在他的手指上,他的脸埋在音乐的阴影里,偶或眼神会从长长的发后像灯光一样映在我的侧影。什么都有如天籁,即使五音不全。当他弹着瑶族舞曲时,我告诉他,很像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调儿。他停下吉它,看着我。他告诉我,他家园子里有一园子的玫瑰,殷红的,而且打开窗子,满室流香。这让我在十二月的雪夜想像起五月的玫瑰,满园满园的玫瑰,沉睡在城堡里的公主被爱情之吻唤醒。无论美丽或平凡的少女对爱情的憧憬同样美丽。他说,明年开花送给你。第二年的五月,他带我回家,并没有玫瑰。他说,被鸡啄食了花苗。其实,这一切已不再重要。其实,女人要的不过是承诺,虽然知道也许永无兑现。
  以后,街头的玫瑰慢慢地多起来,一年四季和想像中的相去甚远。而我们也早已不再需要玫瑰去证明或者装点爱情。每当听到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这首歌时,却会想起十二月的雪夜和满园怒放的玫瑰。那玫瑰总是老夫妇种下的月季树的模样,成千上百朵花,无比灿烂。
  买下的玫瑰被我插在小花瓶里,有脱水的憔悴。但,女人,谁心里没有一座花园?
  胡金华,男,1962年生于江西修水县。1979年参军,1981年参加农行工作。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发表文学作品《绿叶潭·红妹子》、《虎情》、《山里二婶》、《大头师傅》等约三十余万字。出版有作品集《苍山英魂》。现在农行银行江西省分行农业信贷处供职。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