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表妹(短篇小说)

作者:胡金华





  散原中学的国语老师马向峰天刚发白就起了床,在校园内那片茂密的树林内踽踽独行。这两天,一向神清气爽、谈笑风生的马向峰却苦着一张脸,蹙着两条眉,神情黯然,萎靡不振,就像严霜打蔫了的秋茄子一般。清晨,从那蓊郁的树林里老远就传过来他凄凉的哀叹。见过他的人从那副失魄的神态里一眼就看出他心里窝了一肚子难言的苦水。
  前天下午,邮差送来了一封信,正在备课的马向峰一见信封,脸就笑开得像一朵绽放的山菊。已两个多月没有收到表妹的来信了,心潮澎湃的马向峰揣上信三步并作两步一溜烟就闪进了他的卧室。
  马向峰激动地掏出信笺,急速地浏览起来,可仅仅过了几分钟,就脸色煞白,大汗涔涔。他几乎不敢想信,他日思夜盼着的表妹的来信告知他的竟是她与别人已结婚的消息。表妹在信中一再请求他的谅解。表妹还说,她已不是自由之身。她今世不能与表哥结为夫妻,只有来世与表哥长相厮守。信笺上有表妹的斑斑泪痕。马向峰只觉五雷轰顶,口中喃喃自语,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表妹可是多次依偎在他的怀里誓言铮铮地说过非他不嫁的呀!是什么原因能让他挚爱的表妹背弃诺言,这么狠心地将他一脚踹开?马向峰百思不得其解。两行热泪从他焦灼不安的脸上滚落下来,心如刀绞的他跺了跺脚,急切切地走出卧室,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往城东的姨父家奔去。
  
  表妹叫廖玉香,是马向峰的姨父桑远怀的表姐的大闺女。廖玉香叫桑远怀为母舅。马向峰比廖玉香大一岁,自然叫廖玉香为表妹,而廖玉香也喊马向峰为表哥。从亲缘关系来讲,马向峰与廖玉香已属远亲了。
  马向峰的家在中源乡,廖玉香的家在梁口镇,都离县城有七八十里远。民国二十六年夏天,马向峰与廖玉香同时考取了县里的散原中学,两家在县城里都只有桑远怀这家亲戚,他俩便都寄居在桑远怀家里。
  桑远怀是赣北幕阜山一带有名的茶商,在本县的漫江开有“裕丰”、“顺隆”两家茶叶商号。
  民国二十八年初秋,日军飞机轰炸梁口镇,一次炸死七十二人,廖玉香的父母和她妹妹惨遭日军屠戮,无一生还。廖玉香因在县城读书躲过了这一劫难。廖玉香瞬间成了一个孤儿。痛失亲人的廖玉香哭得昏天黑地,一天一夜粒米未进。母舅桑远怀、舅母古秋菊慷慨解囊,料理了表姐一家的丧事,并对廖玉香给予了极大的温暖。夫妻俩从此把廖玉香视同已生,关爱倍至,廖玉香那颗痛苦的心随着时间的推移才又慢慢好转过来。活泼可爱的廖玉香又开始有了笑声。
  马向峰与廖玉香在桑远怀家几年,一同上学一同放学,互帮互学,共同上进。至中学毕业时,当初的少男少女已长大成人,马向峰长成了一个文质彬彬的大小伙子,廖玉香也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马向峰因品学兼优,毕业后,被学校看中留校当老师教国文。而廖玉香则考上了省城的女子师范学校。
  几年的风雨同窗朝夕相处,马向峰与廖玉香这对表兄妹渐渐地蒙生了爱意。嘴上虽从未说过什么,但两人眉目之间已传递出了彼此相爱的信息,心有灵犀一点通,又何必要在嘴上挑明呢。桑远怀的大儿子马向峰的表弟桑思文比马向峰与廖玉香迟一年考上散原中学,桑思文虽然学习上不冒尖,观颜察色的能力却很强,很快就发现了表哥表姐心中的秘密,只要看见表哥表姐在一起,他就扮着鬼脸在两人面前嚷叫“秤不离砣,公不离婆,鸳鸯戏水,有滋有味”。闹得马向峰与廖玉香时常落个大红脸。桑远怀夫妇对这对年轻人的心思也看在了眼里,在廖玉香去省城上学的前夕,当着两个年轻人的面把话给他俩挑明了。又约了一个日子,请来了马向峰的父母和家里的至亲,为马向峰与廖玉香订了婚。两颗年轻的心从此贴得更紧了。廖玉香在省城读女子师范的几年里,两人鸿雁传书,情话绵绵,并约定了廖玉香一毕业,两人就正式完婚。怎么具有这种牢固感情基础的表妹会突然变心呢?马向峰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显出一脸茫然。
  姨父姨娘听完马向峰的述说后也颇觉惊讶,心里也浮上了疑问,玉香这到底是怎么啦?怎么会没大没小一下子变得这么糊涂呢?看到马向峰凄切的神情,姨父姨娘也不禁十分生气,都哀叹玉香忘恩负义,算白养了她几年。
  马向峰说:“姨父姨娘,我明天准备动身去趟省城,我要去问问她,到底为什么?”马向峰捏着信的手还在气愤地颤抖。
  姨父桑远怀却没有立即表态,他沉默了一会,才抬起头来,说:“向峰啊,我思量着玉香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既然她已结婚,生米已煮成熟饭,你去省城也于事无补了。只会加重你们两人心中的痛苦。这样吧,你就不要去了,过两天,我要去省城收笔账,我去问问玉香就是了。”
  姨娘赞成姨父的意见,说这样比向峰去找玉香更妥当。马向峰只好点头同意了。
  十多天后,姨父从省城回来了,满脸愤懑之色,他说他连玉香的面也未见到,只听说她嫁了一个军官,享受荣华富贵去了。姨父说:“向峰啊,省城的灯红酒绿,把玉香的心灌醉了,这样见异思迁的女子,不值得惦记。忘了她吧!我与你姨娘也不会再认她这个外甥女了。”
  姨父的话不可不信。但马向峰的心里一直还是鼓鼓梗梗的,他不相信表妹是那种负情女子。
  不久日本鬼子宣布无条件投降。紧接着内战的硝烟又弥漫起来。从此,马向峰、姨父桑远怀再也未得到过廖玉香的音讯。
  几年后,县城迎来了解放。马向峰也就在那年冬天与本校的一位女教师结了婚。
  散原中学随后改名为修水中学。马向峰依然在那里教书。
  
  1952年早春的一个傍晚,马向峰一家子在姨父桑远怀家里吃饭,县政府的工作人员却找到姨父的家里来,告之桑远怀与马向峰,说地委王书记晚上要约见他们,要他们准时赶到县政府招待所。桑远怀与马向峰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工作人员是不是找错了人,而工作人员说如果你俩是桑远怀与马向峰就绝对没错。
  在县政府简陋的招待所里,身材颀长的王书记热情地接见了桑远怀与马向峰。桑远怀与马向峰一进门,王书记就指着桑远怀说:“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廖玉香的母舅!”随后又指向马向峰:“你呢就是廖玉香的表哥!”桑远怀与马向峰面面相觑,马向峰迟疑着问:“王书记,你认识我表妹廖玉香?”王书记点了点头,神情严肃下来,待桑远怀与马向峰落下座,王书记一脸悲戚地说:“桑远怀马向峰同志,我今天找你们来,就是要告诉你们廖玉香同志的真实身世与她的事迹,廖玉香同志是一位优秀的共产党员,可惜她去得太早了。”王书记的眼眶里闪动着晶亮的泪光。王书记擦了擦眼睛,又深情地回忆起已逝的往事……
  “玉香同志在读女子师范的第二年,就秘密加入了共产党,我当时是党组织的负责人。玉香临毕业时,内战已经打响。玉香同志那时正被省保安司令部廖士翘总司令手下的一个情报处长追求,那处长威逼利诱,要与她结婚。党组织为了能从情报处长那里得到更多情报,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派廖玉香同志打入敌人内部。几年里,玉香同志利用情报处长的太太的身份作掩护,窃取和搜集了大量的情报,秘密传送到党组织的手中。情报的屡屡失密,引起了敌人对玉香同志的怀疑,玉香同志的身份终于被暴露,因来不及转移而被捕。玉香同志在监狱里遭受了敌人的严刑拷打,却未吐半句真言,守住了党的秘密。面对这位生死不屈的共产党员,恼羞成怒的敌人最后在一天深夜将廖玉香同志秘密处决……”
  王书记说:“廖玉香同志是一位坚贞不渝的地下党员,为了党的事业,她牺牲了自己的恋爱与自由,承担了亲人对她背叛爱情的责难。她是人民的功臣。”王书记说着从他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琥珀玉镯交到马向峰的手里,那是马向峰与廖玉香订婚的定情物。王书记说,“我最后一次见到玉香同志时,她把手上的这个琥珀玉镯交到我手里,她说万一她出现不测,要我把这玉镯一定送到你的手里。”
  马向峰紧握着那块琥珀玉镯悲恸得已泣不成声。桑远怀哽咽着说:“玉香啊,母舅错怪你了!”
  “……”
  几天后,马向峰把表妹的琥珀玉镯和过去遗留下来的一套衣裳与用物用一个精致的黑漆木盒装好,在凤凰山的半山腰上选了一块墓地,做了一个衣冠冢,墓前竖了一块碑:革命烈士廖玉香之墓。此后的每年清明,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马向峰雷打不动地登上凤凰山,去表妹的墓前扫墓。
  1999年的清明节,去扫墓的马向峰至晌午仍未归,待家人赶到廖玉香的墓前时,穿着整洁的马向峰坐在廖玉香的墓碑前已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