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扬花

作者:浇 洁





  浇洁,女,1967年6月生于浙江永康,现供职于崇仁县文化馆。1986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见于《散文》、《中华散文》、《读者》、《青年文摘》、《第二届老舍散文奖获奖作品》等,著有散文集《被风吹过》。曾获第五届江西省谷雨文学奖。江西省作协会员。
  
  一
  
  我是在春天认识它的。一畦畦的油菜花似飞雪,满打满算地把天扯得风飞乱舞,人醺得脚跟底都要绽出花来。我沉浸于宁静的岁月,不经意间遇上它。是不是一个人只有在宁静的状态下才能发现美的事物?其实它早已待在那,像月季,一年四季开放在窗前,天天在你面前芳香四溢,你只是没有心去欣赏它,认识一样事物就如认识一个人,同样需要机缘。而每件事、每个人都有着内在的灵妙,你只要静静欣赏它,都是很美的。何况扬花有着无以伦比的美,这种美随着年岁增长,从心海深处凸现出来。只要一听到大街小巷熟悉的二胡旋律响起,内心便充满了无法言语的欢愉,似要随之飞舞。我是一株植物,到一定年龄,有一定阅历,才知道自己脚下这片天地的美好,或许在某种意义上,人活一辈子只是为了让你认识家乡的美。
  家乡人把歌舞、杂耍、傀儡、说唱、社戏、扮龙灯等过家戏统称“扬花”。取名扬花是不是与三月扬花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有关?具有浓郁乡土气息的民间文化,不正像翩然飘落、清香隽永的飞扬花絮么?扬花的千姿百态、易唱易学、戏谑效果及没有布景装置的演出,正体现了中国传统戏曲在方寸之地表现无限空间的美学风范。
  喜欢某样东西、爱上某个人,我便会不自觉地进入梦幻状态。在这种梦幻状态下,我成了主宰自己思绪的君王,细细地构建独一无二的王国。在家乡扬花的王国里,我成了娇媚的女子,和一位心仪已久的男子恋爱结婚。其实自己能爱上谁,谁又能预先知道呢?爱的交汇完全听从于风的安排。我跟随这股迷人的风,来到了赣东临川的某个乡村。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都是在扬花的美妙中度过的。
  我想:很多年前,我定然和他相识在临川城区的香楠峰下,也就是中国剧场史上杰出的剧场———“玉茗堂”旁边。时间可能是宋元也可能是明清民国。当时最流行的小曲有“扶船”、“十二月采茶”、“三伢子放牛”,这里有茶灯戏、竹马戏、傀儡戏、傩祭戏等表演,临川三个古老剧种———宜黄戏、盱河戏(也叫孟戏)和采茶戏都在此交汇。它们都在中国戏剧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其孟戏,以演《孟姜女》而出名,迄今已有五百年演出史,是广昌县北宋文学家曾巩后代的家族戏,如今活跃于乡间的第62代孟戏班仍保留了明代珍贵的声腔———海盐腔,是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曾巩的诗句“翠幕管弦三市晚,画堂烟雨五峰秋”描绘了家乡优雅的歌舞戏剧生活。在香楠峰下,农闲之季、茶余饭后,人们放下锄头把,撂下手中活,扯开嗓子便唱,或拼禾斛桶当台,或席地而坐,拉起二胡、吹响唢呐、打起竹板、按响竹笛,或有盲人打起梆梆(也叫道情筒,渔鼓),那曲调、唱词都是耳熟能详、家喻户晓的,再加上敦厚纯朴、似吟似颂、绵软婉丽、行云流水的家乡土腔,撩拨得四邻八舍或过路客驻足聆听。听得兴起,有拿过碗筷当铜钱、竹板伴奏的,或舞之蹈之,按捺不住接词便唱的,或斜眼认为不如已听不顺自己小声哼唱的,或竖大拇指喝一句“比台上演的还动听!”的。也有的“角儿”表扬话听多了,便两人做伴,一拉一唱自打板伴奏请画师画下、琴师记载或用录音机录下的,得意地在大众广庭之下摆出、放唱,过一过明星瘾,找一找暂时不是自己的感觉。
  
  二
  
  带着梦寐以求的生活向往,我遇上了在扬花世界里快乐生活的周彻山,一个六十多岁的退休工人。他拉得一手好二胡,手抄了近二十本扬花曲谱,义务教唱了五六十个弟子,有近百名扬花爱好者簇拥在身边。这是个扬花沙龙!他们都是些没有什么文化的工人、农民、家庭主妇……吹拉弹唱全凭记忆和悟性。他们的活动场地是街头巷角、门前家中。就是这些人成为小城镇的娱乐明星,契合市民们的审美追求,自娱娱人。这些甚至称不上民间艺人的扬花爱好者,能清唱出整本大戏,能把二弦琴拉得勾魂掉肉……知我爱扬花,周彻山热情相邀。在他简陋的家中,我见识了真正的扬花。
  我爱扬花,首先是被它的唱词、对白所吸引。它们皆民间俗语、歇后语和口头语,诙谐风趣、形象生动、明快活泼,伴之二胡、锣鼓或竹板,听起来绕梁三日、韵味绵长!
  走进周彻山家如同走进戏场,只见他歪头晃脑地拉着二胡,一个身材奇矮的修瓦匠应和唱道:“枫树梢上鱼产籽,松树底下拣螺丝;鸡公打架打得慌,一脚踢烂石水缸;三十夜间出月光,照见瞎子偷茄秧;公公出世我摇箩,奶奶出嫁我扛箱……”这里笑得前俯后仰,而厅堂另一角,两个中老年妇女,正扮演一对母女演唱起《金莲送茶》:“高子郎实在不排场(标致),困在床上竹竿样;矮子郎实在不像样,困在女儿身上像吃奶样;拉二胡郎,坐在椅子上菩萨样;作田郎,泥手泥脚爬上床……”还有的关起房门专心看谱抚琴揣磨。大多围在桌边喝茶吃果子讲故事聊天。也有拖儿带女去的,小孩听腻了戏,直闹着要回家,而小孩妈正兴致勃勃地跟一个八十多岁有一口好牙的婆婆学唱《毛洪记》:“我不要肖家高楼大厦,只要我哥哥破窑烂瓦;我不要去肖家盖锦被,只愿去毛家盖蓑衣;我不要去肖家享荣华,只愿跟毛洪做叫化;我不要去肖家吃参汤,只愿去毛家喝饮浆;我不愿去肖家穿金戴银,只愿去毛家系秆绳……”
  ……
  这种乐融融的生活只有扬花里有。也就在扬花沙龙里,我认识了临川第一个职业戏班“佑民堂”堂主———崇仁县采茶戏著名艺人张佑民的嫡传徒孙罗冬生,三角班里的名角。三角班,是仅有一旦一丑,外加一个坐堂(打鼓手或是二胡手),后加了生,演唱的单台戏或小戏。唱词多来自民歌小调,主要表现当地人民纯朴勤劳的生活状况、男女爱情,是扬花最基本形式。关于三角班的来历,家乡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有一位牧童,他长年为地主砍柴放牛。一个严寒的冬天,大雪封山,柴火难找,他怕回家会挨地主毒打,便坐在山上痛哭,哭声感动了狐仙,狐仙遂变成美女,并开口唱戏,为牧童解愁。同时,劝他辞去长工,以唱戏为业,专唱农民心中恨,专演人间不平事。这时,恰好田公路过此地,听到山上有唱戏的声音,欣喜万分,于是便上山与他们配合,成了三角班。田公扮生,狐仙扮旦,牧童扮丑。
  罗冬生,主要唱旦,故他说话带女腔,走路踩云步,爱摇一把旧蒲扇,一招一式、一举一动仿若天生女儿身,时时在舞台。他虽年近古稀,仍吐字清晰音韵甜美身段苗条。他十二岁便拜师学艺。没想到这样一个梨园子弟竟是科班出身,大学专业是机械。他开过车、当过会计、做过领导,但拿手的还是唱戏。他最为得意的是家里“蓄了箱”,即服装道具。我们去他家,他炫耀地取出蟒袍、霞披、假发、头盔、簪子等,细细抖动:“这可是真正的苏杭绸啊!”见我们羡慕地欣赏他,他又取出一个古藤箱,极其大方地捧出藤箱里的宝贝,有清朝康熙年间的戏本,有他师爷师父的手抄戏本———《种麦》、《蔡鸣凤辞店》、《攀弓带》等,他拿在手上翻,让我们快速扫一眼又急急藏起,仿佛多瞧一眼就会少了什么似的,“出多少钱我都不卖。我要传给徒弟!”
  罗冬生喜欢我叫他老师,因为只有受尊敬的人才被称老师。见我虚心向他讨教,他连续几个晚上带病跟我讲解扬花习俗。
  家乡人民爱好喜乐,扬花无处不在。像迎神赛会、婚丧喜庆、时令节日、民间庙会、修谱封山、祈福禳灾等都要扬扬花儿尽情歌唱。但戏不能唱错。“一次,有户人家生子添孙,我那不争气的徒弟差点唱出《招郎》戏,生子必唱《一母生二子,十代传千烟》,如果你不小心唱错,轻则受东家呵斥,重则遭棒扫。那回好险啊!”事隔多年,罗冬生仍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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