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暗伤(外一篇)

作者:林 莉





  林莉,女,1973年3月生于江西上饶。曾在《星星》、《散文选刊》等刊发表过诗文。现在上饶县交通局工作。
  我第一次在叶坞村不单山的梨树林对着深邃无比的山谷大声叫喊时,那声音清脆、欢畅,还有一丝对未来怯怯的向往。犀利的风与寥落的空旷混为一体。我和村庄一群日夜盼望长大的孩子用一种亲近山谷的骄傲神情用尽全身心的力气喊出自己的声音“哟—呵—”风把那些干净的声响扯得远远的不单山又把它们拦截下来灌回我们的內心。它深深地震撼了我,以至于多少年来它一再细若游丝无时不在地跟从着我一点点撞疼我,我因此变得格外敏感和脆弱。当我多年以后重回不单山的梨树林张口却怎么也发不出那种几近透明的纯粹声响时,我哭了。
  多年前,在叶坞村多雨的黑瓦檐下我是一个随时都会孤单的孩子,惊飞的檐雨挟着它易碎的命运在我眼前不断地嘀答,我常坐在门槛上愣愣地看着它们疾速地在我的视线里汇集又消失,我一度以为我就是它们中的某一滴会在哪一个瞬间一脚踏空跌向大地永远隐没。当蝉声把一个夏天大张声势地带来时,我已喝了不少蝉壳儿混杂其它草药熬出的药汁了,那段日子我认为我一定等不到不单山梨树林的梨子成熟,我一定品尝不到它清凉的月光味了。我每天的日子以一碗中药开始又以一碗中药结束。那浑浊的散发着浓郁苦涩的药汁在一只瓷白的碗面上像一面随时都要测量我的镜子,而当我小心翼翼探眼张望时又总看不见自己的影子。那是一面令人惊慌的镜子,一只蝉的生命只有18天。我为此感到特别害怕。
  叶坞村总在群山怀抱中生存,在我的记忆中始终有一片连绵且坚韧的山环绕在村庄四周随时地与我相互遥望。我曾长时间猜想那些山的内心想法,它们在时光中凋零又在时光中繁衍,无言无语地承受着生死离别,不动声色地容纳悲欢荣辱。其实人间种种不过弹指一挥间。可往往一不小心那就是我们无法更改的一生一世了。叶坞村因为有不单山有不单山脚下波澜起伏的梨树林而风情万种而动人心弦。特别是对我们这群不谙世事的孩子来说,那一片包裹着我们无数期待和幻想的树林在我们眼里总是闪烁着极致的神秘和无穷。它们带给我们的美妙是身心交汇的。叶坞村产早梨,其实它最初的名字叫“六月雪”,皮薄薄的又脆又多汁,甜中有一小丝酸,像初始的爱恋,我总觉得它如玉似瓷有一种轻柔哀艳的美让我无由地喜欢。谷雨过后,便是给小梨子上梨包的时候,我们闹喳喳地挤在树下看大人们各展身手,上梨包惊险之时有些像杂技活。人爬到二丈多高的木梯上,有时为了够住更远树梢上的小梨子便双脚勾住梯子纵身向外伸手迅速地用刷了柿油的梨包套住梨子再用棕鞭绳系牢。整个过程也只是几秒钟的时间,可每次在树下观望的我手心都要捏出一把汗。其他的孩子则鼓掌欢呼。更多的时候我们会砍来一些粗粗的藤条系在两棵树间做荡秋千的游戏。我非常喜欢那种忽然之间腾空的感觉。那种欲飞的缥缈感让我足以忘记一切。子健的秋千撞上我时问我敢不敢去爬上梨包的梯子,那言语和神情有嘲弄和不屑。我自是不甘这样的挑衅,并且内心那种对高处的幻想被一下激活了。我拍拍裤子上的尘土昂着头从秋千上跳下来去爬梯子。开始我的心有些莫名的激动和喜悦。但随着离地面越来越远,我清晰地体验到了一种来自高处无依无凭的恐惧,梯子在我脚下晃动,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一阵眩晕后我摔了下来。我的身体是那样轻那样轻,仿佛树梢上一片自然坠落的叶子,落到了树下的土堆上,我昏迷了很长时间,我的灵魂站在惊慌的人群中像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一动不动的身躯。它弱小单薄没有一丝人气。一个人的灵魂是能够丢掉的。子健为此挨了打。我后悔极了,我想借攀爬来证明自己是高处的存在者,这实在是一种错误。结局是我得到了疼痛的惩罚。我想,我只能老老实实地贴近大地生活去承受更为密集的幸或不幸,任何逃避都是虚妄的。
  子健总对我说这个人世对于他过分苍茫,他说这话时我们还是懵懂的少年,可我们竟都懂了和感知了生命必定疼痛和寒凉。子健是我们这群孩子中最老沉的一个,最开心的时候,不过是咧嘴无声一笑。他父亲是叶坞最出色的木匠,他对木头的感情超过任何人。他懂得如何把那些沉睡的木头变成一件件具体的东西并赋予它们人气,但他却不懂得怎样去做一个人。他特别嗜酒,每酒必醉,醉必打人。子健的母亲这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一年到头穿着长裤长袖悄无声息地在村子里进出。她身上那些遮挡不住的瘀痕总是呈此起彼伏之势让我触目心惊。有一个傍晚我与她照面而过,也许是背上的柴禾太重了我听到了她粗粗的喘息声。她一步重于一步的脚步声落在我心上让我感到发慌发紧。当那天夜里子健的父亲从水库被打捞上来时,在阴暗的煤油灯下我看见她跪伏在地面上剧烈地耸动着双肩不停地发出一种模糊的喑哑的呜咽。那种完全扑入黑暗的姿势是令人绝望的,如果你亲身体验过一切都陷入了虚无的黑暗,那么对失去你不再感到恐惧只是永远的悲伤。我在混沌的人群中抬眼找子健,子健却不知去了哪里。所以后来子健参军选择了大西北我就一点也不惊讶了。也许和子健相比我莫名的感伤太矫情了。但我无法绕过,它像我的一种命定。
  清明时节白茫茫的梨花突如其来,它柔软、轻盈、绝美地奔扑向我,仓促间如云似雪地弥漫了我的视野。我看不见其它了,尘世间的一切都在一层层远去,时光一寸寸静下来,有一刻我相信了仙界的存在,整个梨林散发着一种义无反顾拼却红颜的气势并铺天盖地地隔绝了人间的声响和烟火。那种好到极致奇妙到极致和痛苦到极致都是一样的,无法言谈。我触摸到了那种身不由己地绽放的伤,它们越来越多沉甸甸地缀于枝头,梨树是先开花后长叶子的,花朵惊世骇俗地展现。在自然事物之前我是卑微的,我感到了压力,它们让我在每个夜晚辗转反侧,甚至忧心忡忡。在村庄沉沉的睡梦中我是它夜里一个惊惶的翻身,微小的惊动之后是更大的沉寂。
  因为我日渐加重的病,父母亲在县城至叶坞村的路途上疲惫地来回奔波。虽然我对他们的回来不再表现出惊喜和雀跃,可我还是懂得了用自己的欢颜来减轻他们的担忧和牵挂。那时候我并不知道爱我,并且我爱的人越多就会越感到孤单,这多年以后我的恍悟却也不再能改变什么。因为我早已不顾一切地在爱或被爱。有一个化缘的老尼曾要带走我。她说我是个薄福的人,来到这个世上只有承受。
  子健在他父亲去世不久后便随他母亲回到百里外他的外婆家,从此我们再也没相见。那些玩伴中我的小姑姑因患尿毒症也离我远去再不会回来,其他的人都在各自奔天涯。但我深深地知道此生走得再远,叶坞村不单山将是我永远无法翻越的山岗,就像各种我终生都要极力热衷的执着,尽管我所熟悉的或者是生死相依的一切,因为颜色的改变因为无法留住都具有了挽歌的力量。
  
  暗 香
  其实我当时并不知道,一棵柿子树它所隐含的暗香,隔山隔水隔着一段二十多年的光阴仍旧夜夜入我梦来,以至无论何时何地它总带着一股细致绵密的温暖穿透我的心,让我在欲罢不能的忧伤中深深地怀念。时至今日我才恍悟那如骨鲠在胸的疼痛就叫做乡愁,一棵柿子树它暗自升起的情绪挟着惊人的熟悉向我靠近、靠近……
  我想我是幸福的。因为我有着一段在乡野度过的至情至性的童年时光,尽管它短暂,但这样的经历让我在以后的人生中恒久地保持了一颗朴素的心。由于父母在外工作的关系,他们把我留在家给爷爷奶奶照顾,那时乡村没有幼儿园,给予我们这些孩子的就是开阔的大自然。环环相绕的山峦、纵横交错的阡陌、浓妆淡抹的四季、白云飘荡的蓝天……大自然给了我们多少宝典呀,它引领着我们无忧无虑地品尝着无穷无尽的快乐,在田野间放牛,在小水沟里捉泥鳅,在稻草垛旁捉迷藏,在山顶上烤红薯。每每想想这些镜头,它们便如浪涛一浪又一浪涌向我,让我陷入不自禁的喜悦中。在那些摇曳多姿的细节里,一棵柿子树就如茫茫人海中最最平凡的一个人。它是因了什么走进我丰富的童年生活,吸引我的一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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