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给心情美容

作者:陈丽君





  陈丽君,女,1979年6月生于江西广丰县,现供职于广丰县教育局。曾在本刊发表作品。
  正月里,同村的三妹突然敲开了我的房门,那敲门声是郁闷的,心事重重的。
  我怔怔地打量她,暗暗吃惊。几年没见面,三妹的穿着打扮越来越时髦,一头松散、飘逸的波浪卷发,挑染的红色,正是时下年轻人热捧的“红运当头”发型,上身着一件炫目的亮蓝短风衣,下配灰色与粉红相间的格子束口裤,去南方打工的三妹学会包装自己了。可是,她一改过去水灵灵的俏模样,整个人瘦了一圈儿,尽管抹了增白蜜,蜡黄蜡黄的脸色还是像铁锈似的洇出来。她嘴角往上挑,勉强从那失意的大眼睛里挤出一丝笑容,眼角里的那丝丝愁绪,被我不经意间触摸到了。她说,好几年没回来,想家了,就请了几天假,三天前就回到了乡下老家。
  三妹是我童年的尾巴。每每去山上拾蘑菇、放牛羊、拔鱼草、下河摸螺蛳,她总拖拉着两条鼻涕跟在我后边。那时,我从不烦她,因为她乖巧、懂事。打赤脚翻越几里远的山路,穿越灌木丛荆棘地,不哭闹不喊累。竹筐里的草压得严严实实,牛羊喂得饱饱的,才肯收工回家。她从小学会了大人们的许多活计,别人还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年龄,她就踩在板凳上够着灶台做饭了。
  我还记得她蘸着被柴烟熏出的眼泪和总也管不住的鼻涕,把灶灰、草汁和泥巴,使劲抹在脸蛋上的情景。在我开心的嘲笑里,她的羞笑红彤彤的,脸上色彩斑斓的脏好像顿时就被羞笑覆盖了,一片天真烂漫的颜色,一片明朗洁净的心情。
  可是,眼前的三妹不再是那个嘻嘻哈哈的女孩子了。
  当晚,我留三妹住下来。我们的寒暄,总被我那淘气的儿子鞋带松了、上厕所帮忙脱裤子、晚上哭闹不肯入睡等琐事打断,或许是气氛不佳吧,我觉得她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总是欲言又止,她的神情恍惚而无奈。
  我能感受到三妹的沉重。其实,三妹很聪明的,上小学、中学时,功课优秀,深得老师喜爱。可是,她父亲患病不能干重活,两个弟弟年幼,全家的生计就落在母亲和她肩上。放牛喂羊挑水洗衣自不必说,上中学时,夜里得起来择桑叶、喂蚕,一大早还要干完活才能去上学,正在长身体的女孩子太累了,经常在课堂上酣然大睡。众目睽睽之下,轻拍她的肩头竟然叫不醒,老师便有些恼了,贴着她耳朵嚷一声:“下雨啦!”这一招挺灵,被惊醒的三妹嘴角挂着涎水东张西望,招惹得全班五六十人哄堂大笑。
  在教室里连续经历了几次“雨”,她的心情被淋湿了,窘得无地自容,以至一进学校就发怵。初中毕业后,她考上县城的普通高中,可家里穷得响叮当,没有钱供她读高中,何况还有两个弟弟也在读书,她不想成为家里的拖累,就这样,三妹十六岁便辍学出远门去打工了……
  我们看着电视,本来应该轻松地聊天,因为她的心情,成了简洁的问答式对话。我纳闷,她好像对外面世界的精彩已经麻木了。早几年,她常给我来信或来电话,叙说的都是外面的新鲜有趣,是她心里的快乐和满足。
  她给我打电话通常是在穿上便宜的新衣服或梳洗之后。那时,三妹在珠江三角洲一家生产电脑配件的电子厂工作,工种是插键,把一个个键帽插到电脑键盘里固定的位置上。她把自己插在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厂房里和铁皮盒般的宿舍里,插在年龄相仿的工友们互相关爱的目光里,通过电话,我可以感知,在那里她活泼开朗颇有人缘。她第一次用上洗发水、大宝SOD蜜时,她一会儿神采飞扬,一会儿又忧心忡忡。她惦记着给家里的汇款是否收到,大概也是为自己的奢侈而不安吧?
  三妹好几年没回家,可我耳闻目睹着她家的变化。我正是从她父母的抱怨中获知三妹后来的曲折经历。因电子厂负债倒闭,三妹去了家做牛仔裤的制衣厂,负责剪每条裤边上的线头,计件,每日每夜在流水线上熬,剪一条裤子才两分钱。之后,又换过工艺品厂、糖果厂、玩具厂,工时极长工资都很低。随着每月寄回家的钱越来越少,她父母不断打电话责怪她无用,甚至暗示她,同村有几个女孩都到浙江一带的发廊、酒店挣了不少钱,经常打扮得漂漂亮亮回家。我见过她父母羡慕别人、恼恨女儿的那种眼神,一半是巴望一半是沮丧。竟也奇怪,她父母的期望很快成了现实,家里生活宽裕了,还建起了“小洋房”,父亲的病也被治好了,两个弟弟如愿以偿上了县城的高中,村里人开始羡慕起她家来……
  夜已深,洗漱一番后,她打开一瓶兰蔻美白修护精华液,对着镜子涂抹。这可是高档品牌,价格昂贵,一小瓶30克就要花去像我这样的工薪族一月的薪水。
  这些贵重物品她如何消费得起,我满脸疑惑。“老实交待,是男朋友送的吧,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我的疑问让她更加神色黯然,只轻轻地说了声:别人送的。
  接下来的交流似乎变得容易些。原来,她并不肯依从父母,坚持在工厂里做工。但时间久了,不知是厌倦了没日没夜的流水线生活还是听腻了父母的唠叨,终于动心,去星级酒店做了按摩小姐。而“别人”又让三妹辞去了酒店按摩的工作,过上了悠闲的生活,用最昂贵的化妆品、穿最时尚的衣物,去最好的酒吧、咖啡馆打发时光,可以晨昏颠倒尽情享受却不用朝九晚五为生活打拼。
  我拿起那只小瓶子,看了看。或许是我的好奇激起了她的兴致,“包里多着呢”,她翻开随身小包,又掏出欧莱雅多重防护霜,SKII纤长睫毛液……
  半个月后,我接到三妹打来的长途电话。闲聊中,她说每天这样过日子太寂寞无聊,很想上大学,学点知识,还说“别人”两年前就答应送她上学,供她读书……话筒中传出的声音始终是细柔、低沉的,远方的她的形象在我脑海中逐渐变得飘渺、模糊,我无意识地回了一句:“年纪一大把了,还想去上学?”
  也许,她听出我对此事的反应很意外,便问我:你还记得我今年多大吗?
  ———我还只有二十三岁啊!
  三妹,只是你的心头已爬满了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