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下山之后的话

作者:宋清海





  宋清海,原籍辽宁庄河。从军十七年。戏剧创作始于部队。1983年开始小说创作。长、中、短篇及微型小说均有涉足。著有《鸡鸣店》等中篇小说十余部,出版中篇小说集《蜕壳》。中篇小说《馕神小传》获第四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现为中国作协会员,江西省作协副主席。在江西铁路部门工作。其第二部长篇小说《猿山》由湖南文艺出版社于2004年底出版。
  写一部小说就是爬一座山。所不同的是这座山全然没有路径,全靠自己找,自己是一条新路的开拓者。爬到山顶,也就是说结稿付梓成书,没人会在山顶上住下来,再走就是下山的路了。下山的路没多少精彩的了。但下山的路走起来很累,只因爬山时消耗了太多的精力和激情,遇见过的风景再看也没了新鲜感。
  在拙作《猿山》出版之后,再来谈它就属于下山之后的话了。回头望望,不禁心内空空,竟有些陌生感:爬时还觉幽谷深深,奇峰环列,却原来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山包!
  这就是写作者的心态,动笔前总觉是在爬一座天下名山。可是不如此激情就不会着火,你就不会像听见奇妙的铃声一样奔了去。火焰自是美丽的,可是总要留下灰烬。这也是无奈的事。
  《猿山》的写作开始于1984年,初稿成于1986年。到2005年5月10日出印刷厂,前后已历20余年。这不是有心作杰,也绝非“十年磨一剑”式的雄心与恒心,而是懒散和思想飘浮所致。在写完初稿之后,我突然发现作家对笔下的人物“权力”很有限,如果说初稿的写作是你支配人物,那么在初稿成立后就是人物支配你了。你凭对社会生活的感悟写出了人物,人物立即成为你的导师,引导你重新认识社会生活。这时候你才发现你对生活的认识很浮浅。就这样把稿子放下了。
  我开始认真琢磨小说到底是什么。
  我最初的写作比较顺利,凭着对出生地生活的熟悉,一味写下去,实在谈不上文学的自觉。我当时的选材其实是借助了“外力”,社会生活特别是政治生活改革到哪一步,自会提醒我写什么,没有独立的思考,思想是飘浮的。这样写下去,熟悉的生活和人物总有枯竭的时候,这是文学资源的浪费。
  于是我停下了脚步。
  我得重新认识我所熟悉的生活。在司空见惯的遮蔽下,我其实忽略了许多不应忽略的东西。我一直认定小说中出现的地名在作家心中应该是“真实的存在”,真实到你的精神一直在那里生活,一条河,你得坐渡船过去,而不能飞过去;一道小溪,有六块垫脚石,你不能只踏到五块,那会踩到水里。这是自然环境。它生长什么植物,生产什么农作物,你清清楚楚,别漏掉高粱喝不到高粱酒。更重要的还是这里生活着的人群。他们祖上从何地迁徙而来,他们的风俗习惯、宗教信仰是怎样形成的,他们的语言和思维方式的特点,他们的性格特点和当地地理环境与气候有何关系,历史沿革如何,历史上出现过什么人物,地方上有何种文艺形式以及最主要的乐器,他们在感悟表达上有什么特点,民间有什么主要的节日和婚丧嫁娶习俗,在伦理道德上最崇尚和最忌讳的是什么,民间禁忌有哪些,有什么民间故事、神话传说,他们的审美标准和人生哲学……等等。了解这一切,你才算熟悉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对作家而言,是小说中的一个地方,还是实有这个地方已经无法区别,也并不需要区别了。
  正是对我所熟悉的那片土地的重新认识,使我获得了广义的文化背景。这背景是文化的土地,人是这土地上的生物。把《猿山》放在这个背景下去看,它缺了什么,多余了什么就看得比较清楚了。
  但写作中常有这种“悖论”,想清楚了未必写得清楚,甚至更糊涂了。从心头到笔头的距离有时很遥远。我知道我必须再回到原先的“混沌”状态,就如不能把苹果提纯为苹果的香精,苹果的香气应该在苹果中,那才是有生机、有水分的香气。有很多时候我已忘记还写有那样一部小说,既然不靠写作维持生计,急什么呢?我曾经栽培过苹果树。种苹果的人都知道,新树结的果子酸味重,如同年轻人的火气冲,而中年之后的树果子香甜绵长。时间本身是位酿造高手。
  这使我对任何一个题材都怀有敬畏之心,想发现点什么,怕忽略了什么。就养成一个习惯,写完一部小说就放起来。偶尔想起来便翻翻,如果感到还不算过时,就有些窃喜。自然也有暗自伤感的时候,1986年写的另一部长篇稿《土地的自杀》,后来就不忍卒读,不胜汗颜。生活中固然无人无事不可入小说,但题材本身是有底蕴容量差别的,能否发现相对恒久的价值,将决定作品生命力的长短。
  当然,我也早发现如今爬山容易了,再险峻的山,有了索道也一飞而上。但我认为上山还是爬好。爬才能不丢失沿途景色。我在新疆戈壁里见过一种“袖珍山”,它们在千万年前是小山,历经千万年戈壁风暴的冲击,它们缩小了,有的仅有桌面大,然而那气势仍是山,峰、谷、川样样是山的精神。我还在夏季见过天山的雪线,那是雪在夏天存在的纬度界线,那也是绒如羊毛的高山草的生存界线,一白一绿,一冷静一热烈,在山顶横飞出彩线。即便是一座不起眼的山包,在爬的途中也能发现它的植物、动物、昆虫和土质。大地藏宝,无一处没有存在的理由。獐子松只存在于大小兴安岭和长白山,黄山松若移到苏杭,只怕也会被香风熏得醉如重柳。
  当然,如今人们不讲究慢慢走、慢慢看了。有一句广告词真是说绝了:我只要快乐。快乐已成为生活的准则。电视的轻松的音画时尚走进人心就是必然的了。出版业也必定受其影响,为市场而出书,出好销的书就成为无可争议的了。那么以承载思想为主要艺术特征的小说就受到电视、流行艺术和市场的威逼,你到底要什么?是生存,还是艺术?我在景德镇有一位陶瓷艺术家朋友。每次见到他总是见他在赶画。他一幅瓷板画可以卖到一万多元钱了,都是别人的订货。在我看来他画得不错了,算是名利兼得。有一次他突然对我说:“这画是艺术吗?画面是按订货商要求画的,完全是商品!”我理解了他内心的深刻冲突。但他还得画,他要生活,儿子在读书。
  这就是物质时代对艺术的挤压。对写小说的人而言,以小说为生比画家难得多。因为所面对的市场不同,画家面对的是富有阶层,越是大画家越有富人登门买画,那同时也是投资。而小说面对的是大众。下岗工人很难去买本小说,富人又不爱去啃一本小说。这就是小说市场的尴尬。在今天,想靠写小说出名获利,对大多数写作的人而言是太难太难。
  但是,写小说的人还是不少。这是小说本身的魅力。我宁愿理解这是一种坚守,是一种信念或信仰。在物质时代坚守一种精神是不容易的,在点钞机的“刷刷”声中顽强地发出另一种声音,即使被淹没,也表明了它的存在。当然,你若能使点钞机的声音变成你的乐曲中的音符,那是你的幸运。自然,这种坚守有时类似于保守。而在今天,窃以为做个保守的人比做个新潮的人更难。只是看你是不是个真正的保守者。比如树,它是个保守者,它在保守中获得了生长;比如萍,它是随波而动的,但它从未立出水面。当然,萍也没吃树那样的风霜之苦,那也是萍的选择。
  所谓坚守,就是坚守小说的思想性,并把思想膨化为艺术,再还原为生活的水,滋养出生活全新的光彩和韵味。多点艺术,少点“商品”,与流行保持距离。这样做的结果肯定比较惨,或者有人承认你作品的价值,但没市场,无法开印;或者你能找到朋友赞助出版;或者出版了,但无人买。到这时你还能坚守吗?
  要坚守只有一个办法:走向自己的内心。写作这一行,走向自己的内心可能是最好的归宿。这时候,写作者被迫抛开了功利心,也只有在这时候,他突然会获得自由感。自由心才是艺术的翅膀。
  走向内心,并不是你开门关窗都是“小说”。小说还是有其基本规律。如同古往今来服装变化无穷,但裤子总得有两条腿。走向内心,也并不意味着小说成为一己的玩物,它还是应该对潮流发出声音,只是这声音更平和、更历史、更全面,因而也更深远。当然,走向内心并不容易,当你面临生存问题的时候,总不能小说大于生存吧!未来的作家可能都不是职业的,他们有本事解决生存问题,只把写小说当成爱好,只为爱好而写作,如同有人爱养宠物,有人爱养花草。但真正的好小说也许会在那个时候产生。想想我们的古典名著都是在没有版税的时代产生的,这个问题就会明白。
  我当初写小说,把文学看得很神圣。当然,今天也没轻着了小说。却把走向内心看成小说的安身立命之地,这反差好像挺强烈。其实我是对小说上“小”有所心得之后才认识到这一点的。当年梁启超先生在考察了西方文学之后,这位并不怎么看重小说的大学者竟发出这样的感叹:欲振兴一民族之精神,必先振兴一民族之小说。当年我在课堂上听老师说到这句话时,着实振奋了一番,当时真的想过:小说为什么不叫“大说”?为什么古来主流文化都看不起小说?谓之“稗”、谓之“小”?后来才明白:当代小说在半个多世纪里出现的问题,无论是政治的、艺术的,都因把自己变成“大说”的缘故。“大说”不是小说应该承当的,也承当不了。小说是“小声说话”,乃重“内心独白”。“小”是小说的生命力之所在。在生物界,越是体大的物种越容易消亡,越是小的物种越不容易消亡。生物学家已发现三亿二千万年前的原始细菌,它们以“假死”对付地球变迁,恢复到适宜的环境条件,又活了。这真是惊人的生命力。
  既然小说如此,作家也应“处小不处大”,别总想“大声说话”。水分是弱小的,但钢铁里也有水分。“处小”才能更深入、更全面地感受社会生活,才能质疑通行的价值观和潮流。比如一山中有狼有兔,兔子肯定比狼更爱此山,也更恨此山,因山中有草供它生活,又有狼威胁它的生命,免子的感受就注定比狼更深刻。
  这是我“下山”后的话,不知声音大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