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书中的小红马

作者:何凯旋





  回想早年读书,发现都是与自己成长时期不同心绪有密切关系。我在1977年离开黑龙江密山县8511农场,来到北京的姥姥家借读,因为一些必要的手续要办,将近半年时间没有上学,胡同的伙伴陆续上学以后,独自坐在靠近长安街的一座四合院的竹椅上,听着电报大楼报钟点时传过来悦耳的音乐,忽然有了莫名惆怅,这个时候我的姥姥提醒我,东屋的床底下有一箱子书。我那时侯还不知道书的作用,只是觉得空荡荡的胡同让人发慌,为了打发空寂的时光,我才把床底下的箱子拖出来,掸去上面厚厚的尘土,看到里面有《钢与渣》、《水浒传》、《啼笑因缘》……我没有独立思考的意识,更不知道甄别书的区别,只是依照成长的惯性,喜爱读战争的情节,往往是略过繁文缛节,翻得发黑的页码上面,必然是金戈铁马,长枪剑戟。后来手续办好,进了劈柴胡同深处的37中学,上初中一年级,青春期也随之而来,学生中间开始私下流传手抄本的《少女之心》,少女本能的性觉醒描写,让我禁锢的少年时代血脉贲张,浮想联翩……
  可这还不能算作我的读书生涯,只能算作自己成长里程中,伴随很多同代人经历一些必然经历过的乏味插曲,因为没有自己独立的体验,这些书也在渐渐老去的同龄人中间,现在偶尔还被提及起来,获得毫无意义的响应,然后很快忘却。
  好在我的成长在1980年变得复杂起来:因为少年的混乱,加上青春期的躁动,惹下了不少血腥的祸,本来留在首都的打算,在亲戚的极度失望中落空,只得重回故乡。迈下蒸汽火车的梯蹬,忘记了底下没有站台,一脚踏下去,摔在五等小站的轨道下面,赶快爬起来,坐上马车,穿过皑皑的雪原,前往自己的出生地:密山县8511农场六连。扑面而来的壮阔景观,叫我内心莫名地激动一下,牵动自己内心的觉醒:我将永远属于北方,属于雪原和荒原。瞬间的觉醒马上又变得暗淡下来。
  这一年的暑假,我又回到难舍的北京,假借探望亲戚为由,试图找回一些值得安慰的繁华与怜悯,可是并没有受到预想的欢迎,昔日的伙伴,丝毫没有安慰我的意思,相反各自抄着刻薄的京片子嘴,依在胡同电线杆上,百般地蹂躏我这个已经属于乡下的孩子。怏怏地回到暮色笼罩的四合院,舅母之间不和的争吵,在昏暗的灯光下,顷刻之间,变成拳脚相加的恶战,叫我原想得到的安慰彻底失望,但又不能马上返回,那样将受到乡下伙伴同样的奚落,万般无奈中想起从前的邻居,于是乘坐南下火车,前往太原探望童年的丁姨,想像中他们一定会跟我一同回忆自己往昔童年岁月,使我失落的心获得额外的补偿。年近花甲的丁姨,虽然已经落实政策回到山西省博物馆,但半生的坎坷已经充满了她暗淡的里程:她大儿子在她蒙冤期间,被庸医歧视性地误诊,把出血热的高烧硬说成是普通感冒,结果使她年仅25岁蓬勃旺盛的儿子,在短短几天之后,永远躺在东北农场的荒冢里。他们家在常年伸冤昭雪的奔波中,又很快失去了父亲,剩下一对儿女,年近30都还没有成家。他们随同母亲调回山西,一家三口人住在博物馆分给的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平房里。狭窄憋屈的居住条件,和常年没有得到伸冤的积怨,使得一家人的关系没有因为返城得到改善,相反更加紧张,整日无端地落泪,无端地拌嘴和争执。我本来想借此来缓解一下自己沮丧的心情,在他们无视我的争吵中变得愈加地沮丧,只得自己走出压抑的屋子,在太原昏暗的大街上闲逛,耳边又总是听到轰隆轰隆开山炸煤的炮声,还有不断落下来细雨一样的煤渣,闲逛的心情一时间更加地不佳,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不经意走进一家新华书店,第一次自己面对成排的书籍,第一次掏钱买到一本很薄的书,书名叫做《小红马》,封面上是一匹红色的小马驹,朝着升起的太阳的山坡踉跄而去,小马后面跟随着是一个孩子惊惑的目光……作者是美国作家斯坦贝克,196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我真正的阅读就是从这本薄薄的小书开始的。
  我总是想:如果没有我重返家乡的落寞与不甘,很快返回北京想寻找繁华的安慰,却又受到了应有的冷遇,又想依靠童年往事,寻找额外的补偿,可是别人并没有照顾你的需要,全部沉浸在自己的积怨中,你的沮丧没有获得丝毫的减轻,反而愈加地沉重……成长的万般滋味在简短的旅游中,就不会这样体验深刻。也许是因为年少,因为少年饱满的敏感,体验到异常的感受,没有甄别能力,统统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原因,仿佛他人的积怨都成为自己无法挣脱的青春的苦海。
  我带着少年倍感沉重的苦恼,带着惟一收获———这匹来自异国他乡的小红马,几经倒车回到国营农场,日子依然落寞,依然怨天尤人。时隔半年之后,在一个冬日暗淡的下午,依在自己家低矮的土坯屋里,看到缓慢阴沉的阳光,穿过一层塑料布,两层玻璃窗,落到我面前陈旧的床单上,更加昏暗的光线下,我的心情更加阴沉,百无聊赖中想起那匹《小红马》,借此来打发抑郁的心情,我便依在床上,打量起这匹来自遥远美国的小马驹。
  书的故事应该说是简单的,我现在还能够完整地叙述出来:感恩节前夕,父亲贝利接生下来一匹红色小马,叫乔迪的儿子很是喜欢,节日来临当天,父亲郑重地把小红马作为礼物,赠送给了乔迪。孩子惊喜万分,百般呵护着这匹红色的马驹,渐渐地熟悉了红马的习性,红马也主动地与他耳鬓厮磨,他们宛若一对共同成长的兄弟。乔迪已经离不开它。一个风雨交加的雨夜,红马突然病倒了,孩子没有任何准备,惟一的办法就是得到父亲的许可,自己搬到马厩里,彻夜陪伴着病入膏肓的红马驹,后半夜困倦袭击着乔迪,孩子终于睡着了……醒来之后,发现心爱的红马驹已经不在身边,他呼喊着疯狂地冲出马厩。黎明前通向山梁的道路上,挂满露水的矮树丛中,留下来马驹踉跄的足迹,孩子奋力地沿着这条足迹追赶过去,终于看到山梁上,一群秃鹫正在等待着咽气的红马驹。孩子奋不顾身冲到秃鹫中间,一只秃鹫正叼起来马驹的眼睛,马驹的眼睛曾经是乔迪最感到神奇的部位,现在已经成为一个淌着血水的空洞!乔迪愤怒了,他上去抓住已经起飞的秃鹫,把它用劲拉下来,按在地上,高举起石英石,奋力地砸着秃鹫的头,秃鹫的头很快变得血肉模糊,乔迪还不肯松手,还在奋力地砸着,直到父亲贝利到来,从身后把他抱住,孩子的母亲卡尔到乔迪面前,擦干净孩子脸上的血迹,告诉他马驹的死亡不是秃鹫的原因。孩子没有惊慌,反而很是平静地说:我知道!父亲贝利抱起来孩子,怒气冲冲地喊道:他当然知道,上帝啊———你知道他有多难受吗!
  时隔20多年的今天,我在描写这一悲惨故事的时候,就像在描述自己熟谙的往事,自己就是那个少年乔迪,这个故事发生在农场的马厩里。甚至连书中主人公的名字都可以换成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它们血脉相通的程度叫我也感到惊讶。这在我后来的读书生涯中,是一件绝无仅有的特例。我知道是什么东西撞击了我的心房。
  我带着无法释怀的心情,走出低矮的土坯房,一直走上房后的机耕道,踩着积雪的道路,走到场院后面广阔的农田地里,田地同样叫积雪覆盖,我依然走进去,雪没到小腿的位置,我没有理会即将黑天的寒夜,没有理会自己要往哪里走去,前方又是什么地方,会不会有野兽出现。我这个时候体验到了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仿佛自己已经不是自己,自己也没有身在此地。满脑袋里都翻腾着那个叫乔迪的美国孩子,他心爱的红马驹正在深夜奄奄一息,他奋力砸向秃鹫的石英石,他父亲最后的呼喊:上帝———你知道他多难受吗!这个声音真的在我的面前即将四合的寒冬旷野上空不间断地响了起来……
  几天以后,我倍感充沛地沿着放学的道路,走在这条必经之路上。黄昏时刻,落日映照下的雪原格外静谧,霞光从山巅斜射过来,雪地呈现出紫色的面貌。我听到一阵扇动翅膀的声音,就在我头顶几米的高度,它们的身影落在紫色的雪原上面。我扬起头,看到了成群的乌鸦,这种万众诅咒的不祥之鸟,那一年它们显得沉稳异常,像一群老练的士兵,缓慢地飞向远处完达山深黑的山脉,山上是更大的积雪,那里没有食物,没有它们的巢穴……它们为什么要在向晚的寒冬里奔扑而去?
  我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它们跑了起来,雪原下面是收割完大豆的田垄,尖利的豆茬直接戳着我的脚,积雪灌进裤管里,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叫乔迪的孩子,直到跑累了,躺在雪原上,看到深冬低矮的云霞,正在一寸一寸消失,空濛的夜空寒星点点……
  这本书因为几经搬家,现在已经丢失,但是我丝毫也不觉得后悔,因为它已经深入我的内心,我因此获得很多的启发,它使我懂得了自然,懂得了生灵,懂得了自己内心的需要,更重要是它使我忘记了荒僻带给我的失落感,丰盈的内容只属于我独有,足可以抵挡曾经短暂的繁华,我变得信心百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那个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世界。
  以后我的阅读就是沿着这样一条心灵之路,慢慢地接近异域他乡,接近更为广阔的内心世界。当然,无可否认,这样的阅读必然是孤独的,或许它会引诱你走上异端之途,这也没有什么不好,起码它是一个独特的世界,我们每个人难道不是一个丰富的独特世界吗?只要不自己扼杀,它一定是异彩纷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