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灰烬中的历史 (外一篇)

作者:邱振常





  有幸参观过几处古代遗址,也就知道了国际上有一个通用的测定年代的方法,叫做“碳定时”,也就是在地表下面找到一些碳或碳的化合物———被烧毁木料及其它物,再通过某种手段来测出它们与现在相隔多少多少年。据说这是科学,一般来说是靠得住的,但我还是感到有些纳闷。有一次我在现场问过工作人员,他告诉我,在发掘的遗址中,不必费太大力气,基本上都可找到他们要找的“碳”。由此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远古年代以木质材料为主的建筑和建筑群难逃被火吞噬的厄运。
  我想到了我们的历史,一块大陆、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历史。历史存在于博物馆,存在于人们的意识和记忆中,也存在于人们的血脉网络和感觉系统之中;它具虚幻特质,却又是可以触摸得到的真实。尽管不可复原,但任何遗址、遗物不都是真实的存在?自然还有书籍,还有四书五经,还有先秦诸子文论,还有《老子》、《庄子》、《史记》、《左传》、《离骚》、《金刚经》、《孙子兵法》、《二十四史》、《资治通鉴》、《增广贤文》、《贞观政要》、《红楼梦》……
  我们的历史就是靠这些遗址、遗物和典籍才得以延续,所谓文化,所谓民族精神的薪火,也是由它们承载并传承。由此构筑了一部锁链般的历史,环环相扣,一气呵成。能留下来的遗址和典籍是幸运的,不知它们躲过了多少大火而幸运至今,竹简和纸张都是易燃品,真是万幸之中的万幸。我算是明白了,我们的历史就是由这些大火的幸存物所构成,也可以说,我们的历史就是灰烬中的历史,自然的大火,人为、故意的纵火,由于过失引起的大灾……普罗米修斯盗来的火种给人类带来福祉,同时又造成了多少次灭顶之灾?当年阿房宫烧掉了肯定不仅仅是建筑,焚书坑儒焚烧的书籍是无法统计的,圆明圆留下来的都是一些烧不掉的石头;失火之后的“天一阁”虽然重建了,里面的藏书绝对不是原先的模样。
  火与历史的关系原来是这样的密切,历史与火的关系原来都没有经过任何的“防火处理”。我想过这样的问题,假如有一部或是几部重量级典籍、一处或几处重量级的遗址,由于火灾失传了或是在地下埋得太深一直没有找着,我们的历史恐怕就是另一番景象。不无忧虑地再想下去,假如失传的多一些,再多一些……我不敢想下去了,便变换了一个角度,假如留存下来的典籍多一些,再多一些,我们的历史是不是还是这个样子?假如考古大发现又发掘出了别的什么,能提供更翔实、更丰富的证明那还有什么话说,要是找到的只是一些与基本理清的脉络和人们普遍接受的观念相左或是相悖的物证怎么办?专家学者可以忙碌好一阵子,学术也可因此而繁荣;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将来还会发生,现在也正在发生,但都是一些枝节和枝蔓,于大局无碍。假如———我说的是假如,真的发现了什么足以动摇根本、动摇主干、动摇所有教科书的证明怎么办?恐怕那就不仅是学术界的忙乎问题了。当然,这些不过是我的臆想,至今为止,我还从未怀疑过铁证如山的历史,那些将带来天下大乱、甚至惟恐天下不乱的证据也许永远也找不到,大火已把它们烧得干干净净。
  我们的历史都是从灰烬中或废墟里寻找、拼凑出来的。一边是到处可见、天天都用、一点就着的火,一边是囊括了人类全部文化的历史,在大火中究竟失去了多少,究竟失传了多少,那是永远的谜。我再一次懂得了消防的意义,大火吞噬的不仅仅是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还有越来越脆弱、越来越易燃易爆的历史。
  
  毕加索的狗
  
  十几年前读过《毕加索的生平与创作》一书,有一段描述记得特别清楚,说的是毕加索在某一段时间养了一条狗,这条狗相貌古怪、丑陋,但毕加索非常喜欢,成天跟它泡在一起,一有空就逗它玩。好像有几年的时间吧,毕加索在这些日子创作的所有作品里,凡是画到人像,其面部都偏长,外形跟他的爱犬有许多相似之处,都带有这条狗的一些神情、神态和神韵。当初我只是觉得有趣,也感觉到个中的意味,但对其中奥秘未必领会了多少。
  假如一个平庸的画家把人脸画得像狗脸,人们大可讥笑、嘲讽,可这事是发生在毕加索身上,而且被传记作者写进其“传记”,那就必须另当别论。这是创作心理学的一个经典案例,可引申出诸多的理论问题。我们无法看到毕加索这一时期的作品,但足以想像出那些被变形了的脸庞是多么的“艺术”。毕加索是不容置疑的,否则就会闹出天大的笑话。我想起了另一段描述,从中也涉及到艺术创作的心理机制。毕加索喜欢泥塑,他捏起泥巴来,全神贯注,倾心投入。他的每一个动作,巴掌、手指的每一次对力的操纵和运用,似乎都牵连到他全身的骨络和所有的神经;或者说每一个动作都由他全身的骨络和所有的神经所派生。毕加索动作连贯、协调,起伏有致,魅力无穷。不要说作品了,就是看他工作的情景,不就是一次莫大的艺术享受———哦,我明白了,总算明白了狗的脸型是怎样在不知不觉之中改变着人脸。
  毕加索的狗与其创作的关系,使我天启般地看到了自己的问题。必须养一条“毕加索的狗”。我赋予“狗”两层含意,第一层是指现实的物象,经积淀、演化后成为艺术家心中的映象,让他们自发地对艺术家产生直接或间接的影响。第二层意思是我硬凑的,但具有普遍意义,对我更是有着特殊的意义:我把“养狗”比作对阅读,对伟大人格、对杰出心灵和经典作品的亲近。我觉得,只有不停顿地阅读,永远保持接触,时而点头致意,时而驻足仰望,时而浅尝辄止,时而沉入其中,时而锲而不舍……被这条“狗”牵引着,陪伴着,或是追逐着,都行。重要的是喜爱,无论是喜爱它的毛色、声音、表情,还是喜爱它的姿态、跳跃、甚至它的不良习性。当然,前提是得养着这么一条“狗”。
  有作家说他每年都看一遍《红楼梦》,这是好多年前说的,不知他是不是坚持下来了。还有一位老学者说过,他每天都读几页像《浮士德》、《神曲》、《战争与和平》之类的世界名著,也不知他是否食言。他们说的都是一个意思,只是没有说起“养狗”的事。真的狗我从来没养过,也许是没有养过的原因,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实说吧,我怕狗。小时候有过几次面对狗的经历,那种害怕已提升到恐惧,至今还记忆犹新。“毕加索的狗”我还是养过的,只是它还太小,不过是一只小狗,我还有时间来养它,把它养得健健康康,却不能膘肥体壮,还不能太英俊,相貌要古怪、丑陋,听说这样的狗才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