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纳兰词风格探源

作者:刘清玲





  清代词人纳兰性德的词在中国词坛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被王国维贯以“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极高赞语。初读纳兰词会觉得其风格与南唐后主李煜词很近,均哀愁凄苦、伤感幽长。不了解纳兰性德的人还以为他也与李煜有相似的家国之恨。其实,打开纳兰性德的有关资料,你会很惊讶地发现,原来纳兰性德出身豪门,其父乃康熙时的赫赫红人———英武殿大学士、太子太傅、宰相明珠。纳兰性德在世期间正是其父权势鼎盛,其家庭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时期,按道理,纳兰性德的词不应该写得那么哀婉凄凉、催人泪下。莫非他也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为探讨纳兰性德的家世、经历与其词风大相径庭的原因,本人研究了有关纳兰性德的资料,得出了以下结论:
  一、早慧、内向而敏感、细腻的性格为其创婉约词风打下了基础
  据张任政的《纳兰性德年谱》记载,纳兰性德虽为明珠长子,又聪明早慧,集万般宠爱于一身,但却天生话语不多,喜静不喜动,性格略显内向。也正由于有了这内向性格的保护,使得纳兰性德在入仕前除了读书不需应付太多的杂事,而精心经营个人的内心世界,编织细腻的情感之网。同时,封建贵族大家庭的优裕生活使他不需体验生存的辛酸、经历创业的艰难、饱尝仕途的坎坷。于是,专注自己的内心世界,做自己想做的事就成了纳兰性德最大的爱好。这一爱好恰恰又促成了他敏感、细腻性格的纵深发展,因为内向是敏感的前提,而细腻、多情却需要环境来培养。衣食无忧、细腻、多情的纳兰性德于是注定了以后在他的诗词创作中比别人多一些离愁别恨、多一些伤春悲秋。
  二、爱妻的早亡加速了其凄婉词风的形成
  纳兰性德十九岁时与十七岁的卢氏成婚,二人婚后恩爱美满,柔情万般。我们可以从他这个时期的诗词中感受这种心醉神怡的燕尔之悦:“戏将莲药抛池里,种出莲花是并头。”活现出两人于庭院中以嬉戏表达对爱情的美好憧憬。“偏是玉人怜雪藕,为他心里一丝丝。”形象地勾画出情人间的心心相印与爱之绵绵。“为怕花残却怕开”表达的是不敢轻易触动美好,生怕失却的担心。“兽锦还余昨夜温”表达的是对红绡帐中卧鸳鸯的回味、重温。“自把红窗开一扇,放在明月枕边看”则艺术地描述了自己在无限温馨中对心上人的倾心研读和细细欣赏。真是才子遇佳人,天地浪漫,风月无边。
  然而,好景不长,结婚仅三年的卢氏却因难产撒手人寰,这对仅仅二十二岁,还没有从新婚的梦境中醒过来的纳兰性德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也许是上天嫉妒他们太美好,太完满,太浪漫了,所以要给他们残酷的一击?几年以后,纳兰性德随康熙出巡,夜宿寺院回想这一切都不相信这是真的:“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比翼之鸟,霎时失双,恩爱夫妻,瞬间永决,情何以堪?伤何其重!纳兰性德从此沉浸在对亡妻的绵绵思念中不可自拔,任光阴荏冉,任岁月蹉跎,此情不改。虽然后来纳兰性德又娶了两房妻室,还纳了酷似卢氏的江南名妓沈婉为妾,但她们却永远只是卢氏的替代品和影子而已,永远无法走进纳兰性德的内心。纳兰性德的内心早已被卢氏占满了,谁也挤不进。行走坐卧,纳兰性德想的都是自己与产氏共同的过去与现在:昔日丽影双双,今日形单影只;昔日娇声燕语,今日华屋空寂:昔日你浓我浓,今日苦海独行,这一切的一切,怎不令人凄然泪下?纳兰性德对亡妻的无尽怀念化于词中于是就凝成了扯人心肺的千古咏叹,凄婉词风于是形成。如他的《东风齐著力》:“电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泪如潮。勉为欢谑,到底总无聊。欲谱频年离恨,言已尽、恨未曾消。凭谁把,一天愁绪,按出琼箫。往事水迢迢,窗前月、几番空照魂销。旧欢新梦,雁齿小红桥。最是烧灯时候,宜春髻、酒暖葡萄。凄凉煞,五枝青玉,风雨飘飘。”真可谓是呕心沥血之作,读之令人凄然泪下。
  三、心向田园却身在官场的矛盾让自己无法开怀。
  纳兰性德二十二岁时被钦点为进士(这一年卢氏去世),不久就做了大内侍卫,并在两年的时间内从三等侍卫升到了一等侍卫,深受康熙皇帝的宠爱。在别人看来应该是风光无限,踌躇满志了。但对纳兰性德却是心灵的煎熬。纳兰性德向往的是宁静淡泊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安得此山间,与君高卧闲”的生活,进官场、当侍卫只不过是一个孝子遵从父母意愿去做的事,是一个封建世宦子弟的必然选择,但于自己的心愿却大有违逆。再加上他职业的特殊性,必须时时小心谨慎,既不能随意乐而忘形,也不能因人悲而失志。这就使他本不情愿的心更加烦闷不已。词人在很多的词中都表达了这种无奈与摆脱这种生活的渴望。如《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是厌弃仕宦生涯的明确表现。无休止的侍从职业让自己看不到生活的喜色,心灵的的包袱也不知何时才能放下,再加上爱妻的离去,思念、倾诉的对象从此消失,纳兰性德因此变得更加孤独、忧郁,表现在词中词风也因此变得更加哀婉、凄凉。
  四、与失意文人的结交时时触动自己的忧患意识
  纳兰性德虽身为豪门公子,但却礼贤下士,乐于助人,喜欢结交下层朋友。他的会客室———渌水亭被后人戏称为当时京城的文化沙龙,可见纳兰性德结交的朋友何其之多。这些朋友均为清政府或排挤、或打击的对象,如朱彝尊、顾贞观、梁佩兰、吴兆骞、高士奇等。纳兰性德不但对他们毫不歧视,反而充满同情,处处为他们提供帮助。如吴兆骞曾因科场案流放异地,是纳兰性德奋力营救,使其逃离绝地、迎接新生的。可见纳兰性德对朋友是何等的有情有义。纳兰性德结交这些朋友不但使他得到了真诚的友情回报,同时还通过这些朋友了解了一个与他生活的世界所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就如同打开了一扇窗子,让身处温柔富贵乡的纳兰性德知道了这个社会的真实面目,即所谓的“康熙盛世”并不是鲜花遍地、四海臣服,而是反抗者甚众,危机四伏。汉民族的敌对情绪依然强烈,而清政府的文字狱、科场案又使这些不满层层加码,处处一触即发。作为满洲正黄旗人,清政府统治阶层的一分子,纳兰性德虽然无心政治,却也不能不为清王朝究竟还能持续多久而深感忧虑,于是,在他的词中就自然出现了像《满庭芳》(“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翻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梦江南》(“江南好,城阙尚嵯峨。故物陵前惟石马,遗踪陌上有铜驼。玉树夜深歌”)这样充满兴亡之感的词句了。
  同时,纳兰性德与下层人士、失意文人相处久了,耳闻目睹了他们的种种悲惨经历和处境,就不可能不时时站在被统治者或旁观者的立场上来冷眼评判朝廷的政策得失。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也有对诸多政策的不满,尤其是对知识分子造成严重伤害的科场案和文字狱。但他却不能有任何言辞诉诸口端或“直达圣听”。因为他只是一个随身侍卫,根本没有资格参政。所有的不平和不满只能永远压在心底。而这种压抑久积起来就自然成了沉重的负荷,让他感觉不到人生还有欢乐的存在。我想,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多次随康熙出巡,在那么盛大招摇,足以令人热血沸腾的场面中,他还是忧郁、感叹的原因吧?比如在随康熙幸游西山名胜时,康熙写出“骏马骎骎踏绿萃,羽旗豹尾映龙鳞”这样轻松、欢乐,而充满自发自得、自信的诗句,而纳兰性德的词却是“燕垒空巢面壁寒,诸天花雨散幽关”,空寂、萧瑟,充满阴冷之气。
  总之,天生敏感忧思的秉性、渴望超逸、脱俗的情怀,再加上爱妻的早亡,对职业的厌倦,挚友的离散使纳兰性德总是无法摆脱内心深处的困惑与悲观,使他时时感觉自己虽处钟鸣鼎食之家而身若孤舟,虽步金阶玉堂而心如苦海,最后终于在少壮之时就因忧郁成疾而逝(时年三十一岁),令后人感慨嘘唏,痛惜不已。
  作为读者,当我们今天手捧纳兰遗珠,并沉醉其中时,我们就不能不于不幸中找万幸,于同情中寻慰藉了。试想,若非纳兰性德十几年如一日的愁苦心境的沉淀,又怎么会有今天打动千千万万读者的纳兰词出现?幸矣?凄矣?纳兰性德若泉下有知,也当百感交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