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石井泉记

作者:汪 峰





  一
  
  离铅山老县城永平镇约两里处有一个泉井,竟有许多历史人物在此饮水、题咏,对于一个以山川秀美称誉的铅邑仍然增加了一种福缘。多年后几次到访的我,在泉水里,在石井四周的怪石上,在一栋庵堂的砖瓦上,在碑刻中,甚至在一张风吹得残破的纸片上,所触及的仍然是一种充满历史迷离色彩的天空,那些学子和君臣所唤醒的是一幅有声有色的图卷,他们的体温仍在厚厚的县志里、在口头中、在一掬香里,古老的温情总是让人情不能已,呼之欲出。一代代人都在把自己的头颅按在了某个地方甚至是某块石头上、泉水里,他们内心深处的孤独总渴望在历史的浩瀚中不断彰显,但往往让后人看到的是更孤独的背影。那些名臣贤士所要做到的彪炳青史的工作,像打开箱中存放已久的折扇,在它的清风明月间也夹着淡淡的霉斑,让人方悟出历史的老迈。
  铅山第一位状元刘辉(原名刘几,字之道)卓然有志,年轻时便已海内闻名,但他因为堆砌典故、追求辞藻的华丽被倡导革新、提倡平实朴素的文风的欧阳修所厌弃。在嘉祜二年(1057)欧阳修知贡举的一场考试中,他在文章中写道:“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诘屈聱牙,辞意晦涩。欧阳修翻阅试卷时看了十分气愤:“此必刘几所作!”于是,挥朱笔批“纰缪”二字。名落孙三的刘几回到铅山,在清峰峡(今状元山)苦读,这一时期他开始关心国事,体察民情,一改以往华而不实的笔锋。嘉祜四年(1059),宋仁宗在资政殿以《尧舜性仁论》试礼部贡士,欧阳修受命为御试考官,当他读到一篇文章:“静而延年,独高五帝之寿;动而有勇,形为四凶之诛”的句子时,大加称赏,擢为第一。启封时见作者为刘辉——当有人说“刘辉乃刘几”时,欧阳修大为惊愕。就是这样一位在个人生命史和科考历史上创造奇迹的状元郎,一日,他和文友兴致勃勃地来到石井庵,有人提议在石井旁作五言联句,于是,饱含着理想和抱负的肺页,便在他以后编写的《石井联句并序》中翕张开来,并以睥睨一方水土的雄强呼吸自负地立在《铅山县志》“文存”卷首。他把水誉为德:
  “……石井见焉。出高而溉下,似惠;冬澄秋澈,不为物浊,似廉。今之处高位享丰禄者……居宫宇,食月粟,费廪钱,役公隶,歉然尚以为不足也。乃鱼猎财赂,蟊脂血,皇皇然惟义之弃,而利之嗜若此者,岂廉哉。呜呼!惠者民之资,廉者民之表。柄政不惠,邵父廉范之罪人也;莅民而不廉,杨震公仪休之罪也。余既景先哲,懑今世,感受斯水,著是说……”
  以泉喻廉,以水来讽谏时世,刘辉对石井泉作了最为精辟的解读。石井泉对刘辉来说,也许是酒,喝一口整个血管就点燃了。北宋的某个阴暗的冬日也被点燃了。
  面对两里开外曾为北宋铸钱院的铅邑,刘辉的振聋发聩之声并非空穴来风。钱帛如飓风极易吹开虚空人生的囊椟,让一个极尽奢华的封建王朝呈现出充满腐败气息的繁荣的空壳。同时也正是这样的飓风会让一册锦绣河山走向残破。刘辉后来当官如何已不可考,但在文字燃灰的过程中,他和石井泉成了两面镜子相互照亮,或者以自身的光亮来修补对方,以达到一透到底的清澈。而这种清澈是难得的一种清醒。
  石井泉在洗浴着一种清醒。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的酷暑有一个叫笪继良的人,从故乡江苏句容长途跋涉而来,正赶赴铅邑任县令。当车舆悄然经过石井泉时,他已看到沉醉在斜阳之中的县城高大的门楼,他远远地闻到它富贵而散发着迷乱的繁荣的气息。运气息使他兴奋又不安,这种情绪突然加大了一路而来的暑热和舟车劳顿。他来到了石井泉取水喝,当他坐在阴凉的井台边,喝着清凉甘甜的水时,暑热和劳累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更重要的是他在井边看到了刘辉的题刻,他更感觉到石井泉的水有一种透骨的清澈,每一滴水都在他的体内扩散,并有舒筋活血之功,使他全身注满力量似的。他决定在石井庵留宿一晚。
  我一直在想,古代官员非常注意立德。他们皓首穷经所带来的知识,必然形成一种道德的约束。光宗耀祖的理想又必然让他们张扬一种更高级的人生。很多古代官员把行德政仁政作为自己的最高理想并成为他们骨子里的迂执。很明显,笪继良也是其中的一位。在有限的记载中我们仍能看到他为政事忙碌的身影。他一时忙于斡旋《铅山志》的编撰;新岭山上猛虎出没,白天下山伤害人畜,他又一时忙于签署告示重赏捕虎者。他见不少百姓染上疾病就延巫祈祷,虽深受其害而深信不疑,便又从外地请来名医,劝百姓弃巫信药,他带头捐献俸禄,广设药铺,以方便乡民取药治病。他以百姓事为自己的事,不论巨细,认真处理,他的“亲民”政策,赢得了邑民的感戴。笪继良为政清廉,生活简朴,万历四十七年(1619)他取来一方长四尺余、宽约二尺的青石板,在石板上亲手画上一棵白菜,并题:“为民父母不可不知此味;为吾赤子不可令有此色。”然后请匠人雕刻。碑成,立于县衙中,以策励自己。离任后士人感怀其德,建“笪公祠”,将碑石移入祠内予以纪念。现在白菜碑还嵌在铅山老县城永平镇“报本坊”西壁。经历岁月的剥蚀,碑中已有修补的裂痕,但它仍然亲切地立在过往的行人面前,以朴素的方式向百姓鞠躬。白菜碑还告诉我们,古代官员最想立的还是口碑。
  历史像一块块厚厚的城砖,被压在时光的衰草下面。透过垃圾和积垢,我经常让目光撩拨往事。我曾一度在永平镇寻寻觅觅,想从短砖残墙中抓出一两只前朝又前朝的蟋蟀,来为自己的黑灯瞎火指路。即便不是如此,我也会一个人在旧时明月光下搜肠刮肚,让思绪上演着一个又一个前朝旧事,来减慢自己靠近土地的时间。然而嘈杂的尘俗,触目惊心的贪婪的市井气息,吏治的腐败,道德的失衡……人类丑恶的行径无不用其极。一边是小车、高楼、情妇,一边是病不得治、书不得读、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极为短暂的生命还悬在岌岌可危的绳上,啊,多少呐喊、彷徨、无奈中的痛哭,被风花雪月和虚假的繁荣碾得粉碎!子民像被抛弃了的垃圾和酒瓶子,贱,变得更贱!前不久到永平镇,看到有一片旧宅被推倒,有人说这里是过去的县衙,我去看了看,有些墙砖细而薄极为精致,有些墙砖大而显得有霸气。我知道后者是明朝的砖,黑黑的,托在手上很有分量。
  总以为铅邑是枕着铅河而眠的,然而它是在辗转中的。在辗转中,朝代像一个水车在不断更替叶片的同时急速地带起了喧哗的水泡。
  
  二
  
  “日喝井泉三二杯,不辞长做永平人。”朋友毛素珍坐在石井边,一口一口地喝着水。此刻她已被石井之水所醉,想在这里结庐而居。取水沏茶,滤去万丈红尘。听孔窍之琴音,聚一心净念。取水酿酒,举日月入怀。捧着水,让水入口、入身体、入四肢,感受他的轻柔的臂弯、褶褶的清辉。夜晚愿意枕着他。在他的呼吸中,为他整理世人献给他的诗句。用一句通俗的话:她想嫁给这池清泉。她的这个剪影留在了她赠给我的《穿过流淌的岁月》的书中,让我不时地识读。
  对我来说石井泉是一个梦,必须去细细寻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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