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寡酒清欢

作者:程 维





  祖父程玉华,貌清癯,内向、少言,雅有酒量,竟未见他纵饮。
  外祖父胡信诚坎坷一生,却是乐天派,印象中不太沾酒,当他难得端起一盏瓷杯,桌无一菜,便道出寡酒这个词时,我才三岁。穿着个脏乎乎的反罩衣,两条鼻涕一吸一吸地垂在唇上,心里是想让外祖父撮点什么送到我嘴里的。见外祖父嘴一抿,眉微皱,应该是很受用地将一盏白酒饮落肚,欲寻点什么下酒,桌面空空如也,便笑笑,对我说:寡酒。馋虫在肚里钻的我自然也没沾到一星名堂。只是这个词,我记了四十年。
  祖父饮酒,就一只咸鸭头,或一小碟花生米之类,这已是上品。
  但鸭头之于祖父,几近道具。下酒,或使在啜上一小口至下一小口之间,有一个充当过度的程序,祖父是拈起鸭头,舔一下,以咸味下酒。现在想来,那鸭头的咸是重要的。酒饮罢,鸭头几乎原封不动用托盘装着,搁上悬空吊在厅堂的菜架。那菜架由几根竹片做的,八角形架构,两层,可放八碗大菜,记忆中,架上除了经年不少的一碗腌菜之外,偶尔就还有祖父独享的一只咸鸭头,其余便空空荡荡的,常常轻飘飘地晃秋千。
  那鸭头,两角钱一只,悬在空中,馋得我要命。总盼着祖父能从上面撕一丝肉下来,塞到我嘴里。爸爸却对我说,你知道那只鸭头祖父要吃多久,半个月。我努了努舌头,天呐,那不要坏嘛。爸爸不答,是以轻慢表示对我的责备。其实我知道每次鸭头搁上菜架前,祖母都要为之很慎重地热一遍的,或放点酱油或加点盐,所以那鸭头也就不愁无味。
  祖父饮酒是很有趣的,只独饮,不说话。若以花生米佐酒,一次,也只一粒入口。边嚼,边搓手,像是满嘴滋味,好得不得了,仿佛嘴一张开,滋味就会跑掉,哪有空说话。祖母话多,每回说得水都点得灯着,祖父也不搭一句。他是个好听众。没有这样的听众,祖母也寂寞。妈妈曾对爸爸说:天是将人搭配好了的。
  祖父是艺人,早起第一桩,便是饮一杯酒,空腹,然后夹一把胡琴去了戏园子。半夜散戏,要在茶铺坐上一会儿,才用油纸包一些点心回家,他要将老母从床上扶起,让她高高兴兴把点心吃下,才休息,街坊们都说他是孝子。
  祖父是二胡好手,只是人低调,将胡琴拉到了六十岁,才从采茶剧团退休。祖父从此不摸胡琴,只饮酒,看书。他是那种能将《汉书》下酒的人,常见他一册书看得起劲,满有兴致地倒上一杯酒放在手边,读几页,啜一口,其中滋味与快乐,怕是旁人难以体会。祖父读的是上下两卷的《虞初近志》,饮的酒是三花。祖父实际上是雅士啊。
  印象中没有听过祖父拉二胡,却记得读小学时,他领我和姐姐去看过一场戏。戏开演前,他将我们领进后台,先让我们在幕后等着,自己就跑去忙了。我和姐姐没见过世面,都是胆小的人,来看这种没票没座位的戏,心里总是虚的,祖父一走开,就更没了底,恰巧这时一个剧场人员过来问:哪的小孩?敢在后台。我一慌神,张口道:我是吴清华的孙子。那人知道是家属,也就晃着手电走了。姐姐一扯衣袖;刚才你说谁的名字——吴清华?姐姐用指头点点我的脑壳:那是《红色娘子军》里的人哩。哦,对对!祖父叫程玉华。应该说,我们是程玉华的孙子。
  那晚我们看的就是采茶戏《红色娘子军》,想必在这出戏的伴奏里有一把拉得很漂亮的二胡,就是胡琴琴圣手程玉华拉的。
  那时候我和姐姐总嚷着要爸爸讲故事,爸爸就说:叫祖父去讲,他看得书多,满肚子的故事。这话很诱人,看看祖父坐在躺椅上读得专注的样子,一日难有几句话出口,我和姐姐终没有提出心中的请求。祖父是寡言的。
  读中学时,我借过一套《镜花缘》回家,祖父有滋有味地看了,但那时候,他身体不好,已不能饮酒,否则,一套好书总要就上几杯酒的。祖父去世前曾问我,还能借《镜花缘》来看看吗。我去问那同学,同学说书是他爸爸的,已经锁起来了。多么遗憾!
  外祖父的性情与祖父截然不同,他达观,超然。是那种能把苦日子当好日子过的人。由于早年做过旧军队的军官,从我生下来,他就在低着头做人,却不见他向人哈过腰。我出世前,他大概劳改过,我稍有记性,他就在扫大街,总是外婆让我到街上去叫他回来吃早饭。饭后,他又自己挂着要打倒自己的牌子,站到自己刚刚清扫过的大街边,接受行人的蔑视。记忆中,他除了挂一块硬纸壳做的牌子之外,头上还要戴一顶同样用纸壳糊的高帽,把自己弄成个历史小丑和垃圾的样子,很认真地站在那里。当时,我虽年幼,但每次见外祖父站在那里低头认罪,我不难过。因为每个晚上关起门来一家老小为外祖父做高帽子,总莫名其妙像过节似的快乐。这或许也就是外祖父的不老实,他把自己挂牌子戴高帽看成是游戏,别人都整日哭丧个脸。他老先生回到家,一扣门,还跟没事似的。现在想来,这是他的洒脱啊!
  外祖父乐观,人也长得清俊。去世前,脸部的轮廓也没大的变化。据外婆说,他年轻时是有好荒唐的毛病的。想那么个倜傥的人,不荒唐倒怪了。据说外祖父当年的荒唐不只是逛逛青楼,还把姑娘带到家里开的米铺来,而那间米铺全靠勤劳的外婆内外张罗。可见他的荒唐是伤害了外婆的。
  我说过外祖父不太吃酒,或是当时没有条件吃酒。却着实记得外祖父对吃是有大兴致的,有一回他扛回来一只猪头,从动手割毛、清洗,到一劈两半,然后下到锅里去蒸,我都充满大快朵颐的渴望守在外祖父旁边。看他有条不紊、一个程序接一个程序下来,把一只黑乎乎毛茸茸的猪头,收拾得干干净净,待蒸熟出锅,已是雪白喷香,令我不住地吸鼻子,且啧啧赞道:好香。外祖父梭着嘴,不顾滚烫就伸手切猪头,嘴里嗖嗖地抽着凉气,那指头却像跳芭蕾一样被热猪头烫得弹跳不已。我磨拳磨掌作势跃跃欲试,才探出脏手平的乎,就让外祖父拍了一下,他看出我的心思是想趁机捞一块塞入口中。但外祖父只说:洗手去。我知道这等于批准了我可以染指猪头,便乐颠颠到木脚盆里搓了几把,将手往衣上揩揩,满怀欢喜重返案前。外祖父没容我下手,就将案板上一砣碎肉塞到我嘴里。嗯,香!
  在我不停嘴嚼时,惊讶地看见外祖父用两根指头狠劲搂出猪眼睛,一口包一只,他说:吃眼睛,补眼睛。
  外祖父的眼睛也一直不错,不知跟这有没有关系。他吃猪眼睛的壮举,是令幼年的我叹为观止的。那时,我人小,头却大,邻家大些的孩子便有些嘲笑,叫我大头壳。外祖父却对那些孩子冷笑,说:别小看他的大头壳,他的大头里藏着一对金鸽子呢!邻家孩子就不叫了。吃饭时,见我总是嘴下撒饭,外祖父就举筷子点着我的头道:大头壳,鸡妈啄,吃饭掉一桌,毛主席说的要节约,坚决打倒大头壳。
  外祖父说的是当年的一个顺口溜,他的声音由低至高,由和缓到严厉。便明白这是他老人家对我的批评教育,只有一脸灿烂的傻笑,手指头不停将落在碗外的饭粒撮进嘴里,再扒饭入口,就格外小心。
  外祖父有胃病,似乎很早就做过手术。记得夏天他赤膊裸胸站在自搭的瓜棚下乘凉,见汗从他胸上淌下来,沿着一条蚯蚓般的疤痕逶迤,外祖父手上的蒲扇便扇得呼呼响。他下放到贵溪山里,环境极恶劣,胃病突发,痛得在床上打滚,只有十六岁的儿子(我的小舅舅)在身边,他交代:我死了,不要惊动家人跑到这里来,堆些柴禾,把我放在上面烧了就行。这话小舅舅写在给妈妈的信里,妈妈读到就哭了,弄得在场的我和姐姐也跟着落泪。和爸爸一商量,就决定不顾一切将外祖父接回南昌来治疗。结果是作了胃切除,手术很成功。我和姐姐随爸妈到医院去看他时,外祖父高兴得手舞足蹈,说,我又活了!
  是的,他一生里总是一次次从艰难中快乐地活过来,留在我脑海里的形象都是鲜活的。
  现在想来,祖父和外祖父他们的一生,何曾有过什么真正的物质享受和大快乐。不过是一杯寡酒,苦中清欢。然而,就是这寡酒清欢成了雕凿在我记记里,他们曾经存在、曾经在这个世界活过的生命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