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桦林山的记忆

作者:铁 马





  桦林山上没有一棵桦树。这是我记得十分清楚而真切的。桦林山上只是稀稀落落地长着些杂木,如枫树、槐树、木梓树、苦楝树……那些野蒿野草,还有芭茅却长得异常地茂盛,桦林山的西边还有一片不算茂密的竹林。桦林山多少显得有些荒凉。
  桦林山为什么叫桦林山,我一直不明白,曾问过村里许多的老年人,他们对此也解释不清。桦林山是我们村的祖坟山。
  桦林山在村子的西边,离村庄很近。夜深人静之时,从桦林山上总会传来古怪的鸟叫。大人们常叮嘱孩子不要到桦林山边上去玩,说那里阴森。
  桦林山脚下,有一条小路,它蜿蜒伸向田野。这条小路除了白天之外,晚上是极少有人走动的,即使非走不可,也是结伴而行。我小的时候,与祖母在乡下住,每到夏秋之夜,祖母总要带我去村前的河里扳虾。而扳虾必经之路就是桦林山脚下的这条小路。我们一般是在天断黑时出发,常常是我提着一盏小马灯在前面走,祖母掮着四五部罾跟在后面。祖母手里拎着一只小木桶,里边盛放着扳虾用的诱饵(多半用菜油调拌的米糠和饭粒)。另外祖母还要带一条麻袋,这是用于我困了的时候,铺在河沿的草滩上好让我睡觉。我们常常要到半夜里才能回家,有时要到鸡叫三遍之后。
  小河与桦林山相隔并不远,不过二三十米的样子。因此我常在夜深之时能清楚听到从桦林山传出的各种古古怪怪的鸟叫。祖母因为耳背,所以她的胆子显得特别大,也许是因为祖母的胆大,所以我听到那些尖厉古怪的鸟叫后并没有特别骇怕的感觉。
  在我十岁那年,祖母积疾而终。在那年的春天刚刚挪步的时候,她被村里人抬进了桦林山。因此,我对桦林山便多了一种情结。我依然记得祖母死后的第一个礼拜,我每天在快断黑的时候,去祖母的坟上给她点“长明灯”。那“长明灯”是我用墨水瓶儿做的。每次点过“长明灯”后,我总情不自禁地回头凝望,那跃跃的火苗就像祖母在对我微笑。从那以后,意念中总有着祖母的保护。因此,每当我路过桦林山时,便不再有害怕的感觉。
  当我长大成人之后,我再次回到村庄去了解桦林山为什么叫桦林山时,我仍然没有找到满意的答案。但我从我的一位读过私塾又当过老师的快80岁的叔伯爷爷那里听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故事。
  他说桦林山上原来是长满了枫树的,那时村子里人丁兴旺,家家太平。解放前,村里有一个在国民党里混得不错的人,大约在民国二十七年的时候,他衣锦还乡,要村里人把桦林山上的枫树全部砍掉,种上了桐子树,他说桐子可以卖钱,他想让村子里的人富裕起来(那时我们乡下有一种说法:家有一亩桐,一生不受穷),村里人都一致认为他是见过世面的人,觉得听他的话没错。于是一阵风似的把枫树砍了,栽上了桐子树。只是这枫树一砍,村里人不但没富,而且遭受了灭顶之灾。就在这一年,村里死去了48个人。桦林山上这一年就多了48座新坟。这是我们村绝无仅有的灾难。村里人把罪过归结到他的头上。他成了村里的千古罪人,最后跑到台湾去了。到1998年,他从台湾捐资20万元,在桦林山的东边建了一所学校,名为均桥小学。此举是否是他对自己过去的行为的一种“赎罪”?我不得而知。
  那次瘟疫给村里人蒙上的阴影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以至到了1958年,桦林山上的桐子树化为炼铁炉中的灰烬时,村里没有一个人心疼。
  后来,桦林山变成了大队的财产,不再属于我们村了。
  大队开始封山育林。在桦林山上种上杉树和毛竹,还有板栗树,并且在桦林山上搭了一个类似工棚的小屋。小屋里住着大队里请来看山的一个叫庆福的老光棍。一向不被人看得起的庆福,陡然之间变成了重要人物。因此,庆福和大队干部享有同等的权力。桦林山归属大队之后,村里人除了清明祭祖,以及葬坟必须上山外,谁也不敢踏进桦林山半步,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大队的财产,千万不能乱碰的。若是有人不小心碰坏了山上的一根树枝,被那看山的庆福看见了,只要他大声一吼,你就得老老实实地受罚,自认倒霉。
  只是庆福的形象让人感到恶心,干瘦得就像一根烧火棍,又长着一双金鱼样的暴眼,腰眼里常常别着一根老长的竹烟筒,尤其是他抽烟时的样子特别丑陋,看了让人就没有食欲。
  但庆福看山却是十分地尽职尽责。他吃住都在山上的小屋里。我们对他并没有特别坏的印象,只是觉得他一个人居然敢在坟山上的小屋里住,认为他的胆子特大,没有人能比。谁敢在坟山上睡觉?于是对他便产生了几分敬畏,甚至说他也是鬼。庆福确实像幽灵一样在山上转悠。
  山上的板栗确实对我们这些孩子的诱惑很大。我们逮住机会就去桦林山上偷板栗。我们一般是在中午的时候上山,瞄着庆福正在烧火做饭,或者摇着蒲扇昏昏睡去的时候,我们便蹑手蹑脚摸上山,爬上板栗树。每次我们都很顺利得手。但有一次失利,因为我们得意忘形而被庆福发现,他大吼一声(好像并没有追赶我们的意思),把我们吓得像掉砖头似的往下跳,仓惶而逃。虽然那次没被庆福捉住,可脚板上却扎满了板栗刺。
  但并不是所有的都像我们这么“幸运”。我至今记得村里的一位叫菊香的老人,因为割了桦林山的柴而被捉住游村示众的事情。那是在我们偷瓜事件之后不久,菊香因年岁已高而无力去二十几里路外的山里割柴,一天她趁天擦黑之际,在桦林山的山脚下偷偷地割了几捆山柴,她还没来得及把柴背回家,却被看山的庆福发现,人赃俱获,无法逃脱。几天之后,我们就发现菊香老人胸前挂着一个写着“贼”字的牌子,游村示众三天。
  农村实行联产承包到户后,桦林山得以“物归原主”,重新回到了我们村庄。其时我已经离开了村庄。
  后来庆福和香菊都被埋进了桦林山。桦林山是他们最终的归宿。
  20年后,当我再次回到家乡的时候,已经很难看见有成群结队的鸟儿往桦林山的林子里钻,也就很难听到从桦林山上传出的那凄楚而尖厉的鸟叫,而我却看到了密密匝匝的老坟和新坟。此时的桦林山感觉里却像一位宽厚仁慈的老者,不管生前你多么伟大,或者多么委琐,富贵也罢,贫贱也罢,圣洁也罢,龌龊也罢,善良也罢,刻薄也罢,对于桦林山来说,人人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她以博大的胸怀接纳着一个个死亡者的灵魂。
  某一天,我也会在她宽厚仁慈的怀抱里,作永久的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