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建筑在“水”边的人生

作者:徐 健





  水是对于中华文化具有特殊意蕴的事物。孔子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老子也说:“上德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夫唯不争,故无尤。”在现代文学史上,没有哪位作家像沈从文一样把人生、写作与水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沈从文曾说:“我生长于凤凰县,14岁后在沅江流域上下千里各地方大约住过六七年,我的青年人生教育恰好在这条水上毕业。”沈从文在《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一文更是强调:“我虽然离开了那条河流,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背景。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为我在水上、船上所见到的人物性格……”由此可见,“水”对于沈从文作品的影响和作用。
  
  一、水是沈从文作品所描述事物的主体意象。
  沈从文笔下的人物都与水息息相关,如翠翠、三三、天天、柏子等,在惩罚与人私通的女人最终也以野蛮的“沉潭”让她们在水的泪眼盈盈中洗却“罪孽”。
  沈从文曾在给他妻子张兆和的信中表示:“我看久了水,……对于人生,对于爱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我觉得惆怅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太久,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我们还可以看得更深一点:对“生命”极为崇拜的沈从文,是把水作为生命来写的。也就是说,沈从文笔下的“水”已不仅仅是自然的水了,它染进了作者的情感色彩,融入了作者的个性。并以此来讲述一段段美丽而凄婉的故事。
  对于散文集《湘行散记》来说,“水”可以说是它的灵感和生命。文章别具一格地勾勒出了水村人民的生活与风习:“他们濒水度日,离不开船;他们深居乡里,须得养鸡;他们娶亲,敲锣打鼓吹唢呐,震彻旷野,热闹非凡。”这是水乡的特点,又是水乡的民俗。笔调自然,感情深厚,字里行间流露着一个湘西之子的赤诚。沈从文的代表作《边城》水之意象充溢于整部作品,在这里,水具有鲜明的特征,蕴含着极为丰富的象征意义。文章开篇说:“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一种孤独的情绪由感而生,弥漫全文,并引出凄婉的故事和情节。在《三三》中,水是三三忧郁和痛苦心绪的外化,三三的心事差不多都要对小溪说去,她把惆怅和空落感引向一泓碧流,排遣一腔的苦痛与孤独。
  即使不直接以水为背景的作品,也带着青绿色的水的色彩。如《月下小景》中那晶莹的月光、青黛的山色和那个悲惨的故事,无不充满着水的气质和凄凉。沅水长流不断,水中潜埋的文化精髓,渗透的人性底蕴深深影响着沈从文,使他选择了用“水来粘和卑微人生的平凡哀乐”,并作横海扬帆,超越普通人功利得失,从而追求理想的热情洋溢。
  
  二、水是沈从文作品中人物性格的真实再现。
  在沈从文的笔下,“水”和故事,和人物无不关系密切。从沈从文塑造的众多人物形象身上分明可以看到水的影子,水倒映了人物的性格。
  《边城》起首写碧溪咀的美:“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是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见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都可以计数。”这其实是翠翠形象的延伸,翠翠还未真正出场,但她的衣摆已先飘逸出来,那河水的清澈透明恰似她心地的纯洁。其他如《长河》中的天天,《三三》中的三三,《萧萧》中的萧萧……这些年轻的女性形象就是生活在一派清波绿水中,她们与水完全融和,具有水的灵性和美质。翠翠的爷爷,同样也是一位淳厚如水的老人,他工作任劳任怨,真心服务,但从不笑纳乡亲的感激之物。《长河》描写的仿佛是一个世外桃园。路边的桔橘,过路人可以随意摘下解渴,无须付钱,否则倒显得见外了。这些充分展示了边陲小镇民风淳朴,人性如水的人间风貌。
  湘西人民的生活并不是没有任何波澜和起伏的,他们的生活中也存在着辛酸和苦难。在这里,经常可以看到人的生命受到习以为常的践踏,但人们却从不逃避,而是如流水一般持之以恒、自强不息地默默进取。柯原曾在《湘西·清清的溪水》一文中说:“……湘西的水……看似随和,一望见底,但又是坚忍的,有一股无行的力,可以水滴石穿。”沈从文作品中也同样深刻地表现了人物这样一种“兼容并包”、“脆弱中有坚韧”的水的德性和品格。《萧萧》里的萧萧带着拳头大小的小丈夫,像是媳妇又像是母亲,“婆婆生来像一把剪子,把凡是给萧萧暴长的机会都给剪去了”。但纯朴稚气的萧萧仍然满怀对未来的憧憬,在梦中“捡得大把大把铜钱,吃好东西,爬树……或一时仿佛身子很小很轻,飞到天上众星中”。沈从文还集中塑造了一系列如《柏子》中的柏子,《边城》中的天保、傩送、老船工,《一个多情的水手与一个多情的妇人》中的牛保,《辰河小船上的水手》中的金贵、七老及一大群不知名的船工和水手,他们强壮勇敢,蕴藏着无限的活力,当生活的希望与企图一次次变得渺茫,甚至破灭,而他们却坚韧地生活下来,就像水一样万古如斯,延绵不绝。
  
  三、水是沈从文作品语言结构的鲜明特质。
  沈从文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被人称为“文体作家”,就是说他的小说散文在许多情况下往往不易严加区别。因而,在结构布局方面就出现了小说散文化,散文小说化的特点。我们暂且不去讨论这种评论的褒贬,勿庸置疑的是:沈从文的故事文本和叙述方式具有鲜明的独特性。这种独特性的本质就在于其作品中流淌着水的特性。文章在结构上就像水一样任其自然流淌,没有激烈的感情进发,并“极力避去文章表面的热情”,“把哀乐爱憎看得清楚一些,能分析它,也能节制它”。这种自然随意性涵盖了作者所要叙述的渺渺思情,结构在这里已然不是作品的框架,而在不知不觉中消融了。《边城》的叙述节奏是缓缓的,静静的,即使是天宝失事,白塔坍塌,爷爷作古等人生中的大事,也都不是跃起的波澜,最多是溪中微澜。篇尾“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更似一条小溪绵绵流向远方,最后消失在尽头。《长河》也似一首优美的抒情诗,几乎没有情节,没有高潮,甚至没有明显的结尾,一切都像那条“长河”,缓缓地向前流,密密地流,微微泛起的不过些许涟漪而已。
  沈从文的语言更具水的特质。作者善于用纯朴自然、素净如水的语言来表现湘西世界的原始美。《月下小景》起首这样写道:“薄暮的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大气中,有稻草香味,有烂熟了水果香味,有甲虫类气味,有泥土气味。一切在成熟,在开始结束一切夏天阳光雨露所及长养的一切。”读到这儿,只要眼睛一闭,一股芳香的泥土气息,便随薄暮的风扑鼻而来。在《贵生》、《阿黑小史》、《雨后》等作品里,沈从文描写自然环境的语言也非常清新自然,晶莹透明,一些静态描写似乎静得能从中拧出水来,一个个无生命的铅字像在清溪中浸过、洗过,带着潋滟的水光,随波摇曳。
  刘禹锡《叹水别白二十二》中说:“水,至清,至美。”水是晶莹剔透、纯洁无比的,正所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喝着沅河水长大的沈从文是凭借“水”感受着人性的原始与淳朴,塑造出一个个如水一般的人物,并以此来阐释生命意义和审美理想。可以说,没有水就没有沈从文,水成就了沈从文。沈从文去世后,部分骨灰撒向了沱江清溪中,让灵魂在水中得到安息,让生命与水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