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让人想到婴儿又想到野兽的眼睛

作者:邓 刚





  陈世旭在江西南昌,我在辽宁大连,天南地北,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有两次在中国作协的会上打过照面,真正连着一星期以上的相处只有三次:一次是1990年参加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笔会,一次是去年参加《人民文学》的笔会,之后又一块参加中国作协的访问团去美国。
  第一眼看到陈世旭,以为这小子比我至少小三十岁,可以尊我为大叔。可细论才知他只比我小三岁。这令我惊愕之余未免对上帝忿忿不平。更不平的是,上帝竟然还给这家伙配了两个炯炯有神的眼珠子。如果光看他的眼睛,你不光会想到英俊,还会想到漂亮的女孩。我敢说,所有初见陈世旭的人,都会被他这两只眼睛迷惑,认定这小子是那种斯斯文文的江南才子,或者直接就是甜得让人发腻的奶油小生。男人有如此两个贼亮的眼珠子太他妈有福,也太他妈合算了,会有多少女孩立刻就对他产生好感。为此,我私下臆想,这小子绝对少不了五彩缤纷的故事。我对他旁敲侧击,迂回引导,进而直截了当地盘问,最终是白忙一场。我觉得这小子爱情的力量一定大大高于友情的力量。
  随着见面机会的增加,陈世旭给我许多矛盾的印象。你认定他是温温吞吞的文弱书生,他却出乎意料的快捷干练。起床、洗漱、吃饭、睡觉、行走,干什么都干脆利落,绝对像是军营里摔打出来的材料。一早在床前脚步嗖嗖往来,我睡眼朦胧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浑身上下早已打扫干净,一切就绪;平时电梯能不坐就不坐,“噔噔”地上下跑,别人走累了都找地方坐着,他偏不,一站老半天;晚上回到房间,他洗澡洗衣服一样不拉但眨眼就收拾完毕,然后忽然中枪了似的,倒床便睡死过去。这小子处事果断,决不拖泥带水。特别是在大队人马拖沓的行动中,总能独辟蹊径,捷足先登。每到一处景点,大家才走了一半,他已经在返回的路上了。问他哪哪去没去,他只会比你多决不会比你少。他吹自己最喜欢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里穿过最长的空间,你实在不能不服他的麻利敏捷。
  但这小子虎气生生的同时,却又让人不解地表现出女人似的细致甚至洁癖。他忍受不了丝毫的肮脏。长途跋涉,几乎每天换一个城市,有时天不明起来,半夜才到住处,大家全累得贼死。他却一路亢奋,每到新的住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哗啦哗啦地大洗不止,洗头、洗澡、洗上衣、洗裤子,洗了里面的又洗外面的,完全像个勤劳的洗衣妇。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小子热爱洗手,会场,街道,各种场所,他总在找水龙头,吃完水果要洗,吃完面包要洗,百洗不厌。特别是上完厕所,要是一旦找不着洗手的地方,那他可就毁了,痛苦不堪得让你不忍卒睹。他洗手洗得最过瘾的肯定是在美国,那儿到处都有可供饮用的水龙头,让他洗得丧心病狂。他说他在家一天做三顿饭,办公室和家里永远给他收拾得一尘不染,这毛病都是干家务活干出来的。
  这小子日子过得这么严谨、规律,凡事井井有条,节奏分明,特讲究,却又出奇的简单。从阳光灼热的南加州到冰天雪地的美加边境,温度从零上30多度到零下10多度,几天之间似乎季节从酷夏一下子变为了严冬,别人都带着塞满了羽绒服大皮袄的大箱子,这小子却像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身上只穿着单裤、小毛衣、短夹克,拎着一个美国超市纸袋,装着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横穿美国。尼亚加拉大瀑布那儿出口气马上就结成冰,穿得再多两条腿也冻得像冰棍,这小子衣着那么单薄,满头满脸的冰渣子,端着相机孩子似的在厚厚的冰雪里到处乱跑。在乡下插队时抽劣质烟,到了有条件抽好烟的日子倒把烟戒了。听人说这小子酒量了得,但跟他在一起却从没见他主动嚷嚷过喝酒。吃饭更是老区穷小子风格,走遍五湖四海,到哪都没忌口,米饭面食、中餐西餐都是三下五除二,填饱肚子了事,给他山珍海味纯属浪费。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就是怕不辣,一见辣椒就欢天喜地。另外就是让这小子求人就等于要他的命,遇事能自己兜着的都自己兜着,一声不吭。实在要麻烦人,也是说一遍决不说两遍。
  陈世旭的相貌和性格有着让人难以置信的反差。你看他老是什么都看透了似的一边呆着,但一旦遇上他想要闹清的事,立刻就表现出儿童般的惊讶。跟朋友在一起,他那双眼睛会放出星星一样柔和的光,特善解人意。夜里不管多晚,也不管睡得多香,他只要一听见我有动静,觉得我可能不想睡了,就会努力睁眼说,开灯吧,我陪你聊聊。全没有天王老子也不能扰我清梦的文人娇气。这个常常显得孤独的家伙其实非常容易感动。我对他讲当年我当海碰子的苦难,为了生存,在冰冷的浪涛中拼命;讲我的学友吕雷一边与心脏病搏斗,一边竟能写出厚重的长篇;讲我读美国作家杰克·伦敦小说的感受……讲着讲着,会发现对面两只亮亮的眼睛更加闪闪发光,细细端量,我的天,这小子竟然因为我的讲述而热泪盈眶!
  但更让我惊讶的是他那双有点女性化的眼睛里忽然射出的刀尖般的锐利寒光。这小子爱恨分明,嫉恶如仇,敢作敢为,对看不惯的事和人毫不留情,说话直来直去,一点不拐弯。一次作家笔会,一个俗不可耐的家伙自己乱丢乱扔,却又像个封建老爷,呵斥服务员没好好为他服务。大家虽然看不惯,但碍着面子谁都不吱声。没想到一路上少言寡语的陈世旭却勃然大怒,一脸北方二杆子的楞劲,正言厉色地把人家熊得抬不起头。令我这个“山狼海贼”,也不得不暗暗叹服他的正义冲动,叹服他身上那一股男人的血性:对自己乐意的朋友,不管你说他什么都傻乎乎地哈哈大笑,随和到可爱甚至“可欺”的程度;对自己厌恶的人不管人家如何神气如何闹腾,最多是轻蔑的一瞥,决不给一个正眼。愤怒时甚至现出暴力倾向,语多生猛,不留余地,也不顾忌后果,只图一时痛快,像拿刀子杀人,非见血不可。
  这一切使我对陈世旭由迷惑进而到“迷恋”,只要在笔会上相见,我就主动地要求与他同住一室。我渐渐理解这个“矛盾体”。他的人生跟我一样,也曾历经磨难,这使他的沉静和爆发都那么极端。为此,他的眼睛总是交替闪烁着温柔和强悍,热烈与冰冷。这小子就像大海里的贝类动物,坚硬的外壳只是为了保护内在的嫩弱,狂暴和猛烈恰恰来自善良和柔软。
  事实上这小子的生理胆量远远小于心理胆量。从狮子老虎到小猫小狗,他几乎害怕一切人以外的哺乳动物:小时候随同学逛皮草店,连柜台上的兽皮也不敢触摸;在乡下插队最怵的是农民家的狗和晚上在屋梁和床头上奔跑的老鼠;直到现在,在街上见到别人遛的狗也是能躲多远躲多远。在迪斯尼乐园的过山车面前,他望而却步老老实实承认胆怯;参观环球电影拍摄场地,坐在游览车上驰过人猿泰山道具身边,他会没出息得闭眼埋头一动不动。
  我比陈世旭至少高半个头,常常情不自禁地把他当作一个弱小的弟弟,却又常常不由自主地敬畏他是绿林硬汉。这小子偏安一隅,热闹的地方很少见到他。上世纪八十年代走上文坛,虽然一直写作不断,却很难归入哪拨圈子。偶尔读到他谈自己写作的文章,他对自己的状态很清醒。我在网上称他为“井冈狼”,其实对他更恰当的形容应该是只独立荒野的豹子,无论多么凶猛只是生存的需要,除非受到无端侵犯,决没有多余的恶毒。在纷繁复杂不无险恶的生存环境中,除了生儿育女表现出交配的温柔,更多的是沉着是坚韧是机警是决不懈怠决不掉以轻心。
  和陈世旭容易接近,但不容易深知。他的灵魂的孤独里有一种深刻的忧郁。由于相隔千里,见面不易,每次与他分手,我都有些说不出的惆怅,他那双让人想到婴儿又想到野兽的眼睛,令我莫名其妙地感伤。
  (邓刚,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辽宁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