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醉酒、狂草、白裤子和小提箱

作者:彭见明





  江西同行陈氏世旭同时操两把板斧,写小说又写毛笔字,小说好字也好。有要写字的笔会邀请,我们便常常作伴,我能揣摸出,他与我一样,有毛笔字写比没字写的笔会更吸引力,左右舞两把板斧比单挑过瘾。
  世旭爱写毛笔字,但又不打算将自己武装成书法家。他兴高采烈地去写字,自己却从不带写字行头。笔、印章、印泥、毡子、镇纸……都不带,玩空手道。笔可以不带,可借用,他自己说是“不择笔”,但印章尤其是名章却没处借。他不使印章,每次杨白劳似的按手印。我说大书家毛泽东写字是从不盖章的。陈氏在一边听着窃喜。别人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毛泽东祖籍江西,也是他老乡,他学毛泽东。陈世旭赤手空拳到处写字,却不想扮成书法家,更没有书法家的作派。其实这样倒也轻松,倘是样子装得像字又写不好呢?不如像毛泽东那样写得好又不盖印章。
  陈世旭写草书,有时也写狂草。但在一般的情况下不写狂草,只有在喝醉了才写狂草。
  陈世旭眉清目秀,举止儒雅,五十多岁只看得四十多岁,又不蓄须,往桌上一坐,一般人都会认为他这种人是不会喝酒的。果然他在席上也是一派斯文,总是谦逊地表白:不会喝不会喝。不轻易离席敬酒的,更不主动出击。但一俟较上劲了,便可见昔日写“将军”的豪气了,多半也就要把别人和自己同时搞翻。
  陈世旭喝醉了时写狂草。此时一扫平日的斯文,大呼小叫着拿纸来!又嫌笔小了,他要在一张大纸上写一个字。一般东家和同行的写手,都不会准备大笔的。没有大笔,他便将数支毛笔一把抓了,当扫帚使,借了酒兴,笔走龙蛇。可惜世旭写狂草的时候很少,我也只见他写过一次。那晚他把自己的衣裤连同手和脸都写得墨迹斑斑。第二天早晨起来问我:昨晚我真写了那么多啊?世旭最可爱的时候是写狂草的时候,设若有人要欣赏他的可爱,你首先要有办法将他灌醉方可。用美女计不行,灌他不醉。我不善喝,想不出诱他写狂草的办法。
  世旭偶醉,但少醉,既狂放,又能节制,为文为人也这样,见真性情。文人中,狂放者多,善节制者少。懂节制,善节制,能节制,亦是为文为人可上大境界的阶梯也。
  世旭有两个生活细节我不能接受。一是出差也爱穿白裤子。出差到处乱窜,易弄脏衣服,譬如他写字就常溅墨。我提过意见,但他照穿不误。后来想想:这是他的习性,怎能随便改变?一来他是个爱干净的人,白裤子便是旗帜。二来他是个黑白清楚、爱憎分明、眼睛里不容沙,肚子里难容事的痛快人,这黑衣白裤更是旗帜。如此看来,他爱穿白裤子便得体了。
  二是他出差总拎一只小提箱。而我们所到之处的接待方,总是不爱打红包却喜送上大包小包的土特产。我是有准备的,一个拖箱装了。而世旭的小提箱便容不下。扔掉那些礼物吧,一是对东道主不恭敬,二是不符合中央建设节约型社会的精神,一个省文联主席应带头反对浪费才是。最后往往是一个名作家、一个省份的文艺界领军人物拎着若干塑料袋上飞机,无异于是一个小地方人去大城市里看闺女(当然机票是闺女寄来的)。世旭也不避众人目光,落落大方将一只只塑料袋往飞机上塞。当然,也不必怕人目光,他本就来自乡下嘛。不过我还是给他提过出去要带大拖箱的建议,结果下次他照样只拎一个小提箱。再仔细想想,他是个追求简单生活的人,不愿意把日子过得很精细。怎么能要求他与我一般精打细算呢?想到这一层,便要汗颜,我不提塑料袋,就未必体面。一个人要活得大气、当得大事,是不可拘小节的。我老乡毛泽东就不拘小节。
  于是,因为与世旭的相投,连他那些我认为的不妥也要引出些优秀来,奈何?
  (彭见明,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文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