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忽发狂言惊四座

作者:王 择





  《旧戏新谈》,开明出版社,黄裳著,1994年8月第1版。
  黄裳现在的文字也写的很好,但我却愿意谈谈此书。在后记中,黄裳写道:
  “第五辑所收几乎已非谈戏而是杂文了。不过好像看来还是谈戏而已。虽然,这里面却很有我自己喜欢的地方。剑拔弩张,像煞有介事。‘忽发狂言惊四座’,这种快乐我是直至现在还可以记忆起来的。”
  这虽然说的是第五辑,但是用在全书也无不可。狂言大多为年轻人所发,到了老年,除了无话可说,偶有说话,有意无意总有着多年历练在过滤。而年轻人,学识多未完备,狂言成了空言,晴天打个霹雳,只留下空虚。但也有一些人,才气极高,人又勤奋,多有常人所不及之处,正是年轻,敢说也能说。黄裳正是这样的人。他的聪明读此书就可以领教。他的勤奋,吴晗的序提到:“不久,又读到《昆明杂记》,作者特别对于南明史事关怀,……看着一个过路游客,在百忙中还上昆明和贵阳的图书馆作研究,不能不脸红,也不能不起敬。”勤奋而有学识,谨慎而又敢于发言,今日年轻人可学习处正多。
  所谓《旧戏新谈》,虽然是旧戏,但绝对是新谈。“在答应写以前,我自己就先决定了几点原则。第一因为我不懂戏,所以尽量避免谈得深入,以免出了笑话,贻笑大方;第二,为了有一点现实意义,不只是捧角喝彩,赏色评腔,也因为可以写得活泼一点,不至于太单调,我的文章有时候是谈到戏外面去了的。”黄裳所谓尽量避免谈得深入,一方面是谦虚了,一方面大概也是实情。一些戏剧的专门的细节性的事物,还在黄裳涉略范围之外。但就戏剧而言,其实也谈了不少,精彩之处也很多。但更出彩的还在新谈。
  第一辑《剧评家》,猜想是报纸专栏的开篇。提笔就把剧评家一网打尽。如今如此写,打倒一片,明砖或许不见,暗剑大概不会少。即使不是不能在此道上混,大概也是困难险阻多多。然事实就是事实,事实也只有一个。语言或者有过分之处,但是究起道理来,也不能不说确实如此。
  “现在自己也要献丑了,提笔之初,先想要将这一些前辈剧评家分析一下。照我看来,这批人可分三大类:(一)职业的剧评家———代表人物当推齐如山与徐凌霄,他们熟于梨园掌故,广交京剧名伶,自己也懂戏,所以凡有写作,大约是有点道理的。但他们从不谈旧剧的意义,也从不提倡改革,相反地,倒是非要保守不可,如谭供奉在某戏中挂‘黑三’,马连良改挂‘黑满’,那就得骂一个狗血喷头之类。(二)捧角家———女性的被称为‘捧角嫁’,他们凡有所作,都别有用心,不是想得被捧者青睐,即使想达到什么目的,这一批人人品甚下,而又毫无知识,常常胡说,最是要不得。(三)这第三种是只能欣赏,不能批判的,因为他们不懂阴阳字,不会起霸勾脸,然而却写文章,或者对《黄鹤楼》作源流考,或说鲁子敬并非傻瓜,然而我看他们不免是傻瓜,这些位的文章我是不大看的。”
  黄裳写的,实在是一种新的剧评。“然而却不想知难而退,姑且‘骑驴看帐本’。走着瞧罢!”虽说走着瞧,其实是自信满满。
  先谈戏本身的一些新谈。《饯梅兰芳》也是名文了,其中的一些句子也为人所诟病。
  “奇怪的很,赌气坐在地上时,装出不快活的脸子时绝似芙蓉草,可怕的‘老’。
  嗓子的蹶,几次争论马头山与凤凰山时的出语,使人气闷。又想起芙蓉草。回忆十年前在天津听梅的《贩马记》,‘儿是夫人了’句的圆润,不堪回首。”
  黄裳虽没有写《饯程砚秋》,但多篇涉及程砚秋的文章中,用词之重并不输于梅兰芳。《春闺梦》开篇道:
  “慨自御霜簃主人发福以来,我即不大愿意去听他的戏。因为那无锡阿福式的身型,看了实在使人有些难过。程的戏以悲苦类的最为有名,如《牧羊卷》、《金锁记》等,因为他的腔调如游丝之飘忽,轻微抑郁,套一句老词,正是所谓‘泣孤舟之嫠妇’的。因此,如果以一位已经发福了的少奶奶或甚至已经是太太型的人物出此,岂不可笑。”
  一般的言论都是京剧名角晚年技艺如何精湛,但艺术实在有自己的规律。所谓做念唱打,名角自然各自有各自的拿手好戏。但人老了,形象大变再演二八佳人任是技艺如何精湛终画虎不成。嗓子也多成问题,不复盛年。
  书中旧戏新谈随处可见。正好翻着《春闺梦》,就抄此文一段,深意可见。
  “最后程砚秋在梦魂惊后,幻想着战场上的惨景,唱‘二簧快三眼’:
  那不是草间人饥乌座等,还留着一条儿青布衣巾。见残骸都裹着模糊血影,最可叹箭穿胸,刃断背,粉身糜体,临到死还不知为着何因。那不是破头颅目还未瞑,更有那死人须还结坚冰。寡人妻孤儿子谁来存问,冤骷髅几万全不知名。隔河流有无数鬼声凄警,听啾啾和切切,似诉说,魂惨苦,愿将军,罢内战,及早休兵。
  这一篇置于现时代的文艺作品中,应该也是上乘之作罢?更何况由程砚秋唱来,哀凄宛转,发之愤郁,深值得推荐给大家。”
  戏中所唱,简直是上世纪四十年代中后期实录。所谓世事如此,古今相同,黄裳大概也是愤郁难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将军之所以为将军,正是骷髅上功名。
  谈《一捧雪》,黄裳直接说到:“我最讨厌莫成。”莫成何许人也?为莫家忠仆。严世蕃欲夺莫家“一捧雪”玉杯,莫逃亡但终被戚继光拿获。戚与莫有故,莫成代主人死。黄裳直达根底:
  “旧时代的‘道德观’,忠孝节义,现在已经过时了。‘新’了一下,忠、孝、节都没落了,只有‘义’字还与礼、廉、耻并立在一起,站在国际饭店顶上,昭示全国民众。莫成替主一死这一幕,大约是要放在‘义’字顶下的,这样的奴才,社会上大抵称为‘义仆’。不管普天下善男信女怎样的顶礼膜拜,我总是不能欣赏。听《一捧雪》至此一幕,总是黯然,心里沉重的很,并不是为莫成的‘义’感动了,实在是看了这吃人的礼教的活剧在公开的表演,大家看了,一点也不奇怪。”
  当初就有人对黄裳批评莫成不以为然。如今大概也会有吧。争论的大概多是新与旧,或以新者为非,或以旧者为非,然新旧实是表象。所谓文明,人总是第一位的。人之所以为人,独立为其根本。
  黄裳自己大概是喜欢发点议论的。《捧萧长华》一文中的一些话,或者也可以作为读此书的一个注脚:
  “当他引了那个穷酸住进店去的时候,指着上房说,‘那是重庆飞来的老爷们住的!’使人想起古时的优孟,清末的刘赶三,一句名言:专制使人变成冷嘲,这真正是所谓‘奴隶的语言’,当他引起了台下的哄笑时,我想这笑声大可分析,大约很不致引起人的愤怒,即使是真正的重庆飞来的老爷,大约也只是莞尔而笑而不会觉得这家伙该杀的罢。这大约真是时代的悲哀。然而这是时代中值得欣赏的‘艺术’,在这只能利用冷嘲以抒愤懑之时,岂不是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