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弹指不老的红颜

作者:程 艳





  看过《牡丹亭》,我心里像堵了一口气,委屈得想哭都哭不出来,只想冲着天大喊一声:柳梦梅也天!
  杜丽娘死了。良辰美景奈何天,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她这一死,不感天不动地,月亮照常圆。下了一点雨,那是秋天的正常景致,没有冬雷阵阵夏雨雪。她爹娘哭,春香也哭,可是看的人不知道有多想笑的,连神仙都笑了:这女儿怎这般的发痴?做了一梦,竟然相思至死,至死不渝。
  杜丽娘的悲剧在于她至死不愿顺从她的命运,至死想要追求一个真爱,却至死都不知道让自己相思至死的人到底是谁,或者根本就没有一个柳梦梅。
  任你如花美眷,却挡不住似水流年。女儿二八正当年,春心迷乱,情窦初开。她一个人想啊念啊,不知道想的是什么人念的是什么人,那梦里的云雨是和什么人。她只知道要有这么一个人,要有这么一份儿念想,为了这份儿念想,衣带渐宽终不悔。
  妙笔丹青描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的瘦。人家相思为夫君,为良人。她也相思,却是无从寄。人家的憔悴是盼着相聚,盼着重逢;她也憔悴,却是盼一枕黄梁,聚无可聚,逢无处逢。
  《牡丹亭》是大团圆的结局,中国人喜欢这样。以情去理,为一个情字,天可崩地可裂海可枯石可烂,死人怎的就不能复生?
  终究是悲剧。倘若她不识得诗三百,倘若她不识得如画春色,倘若她没有一颗玲珑善感的心,她的一生纵然再坎坷,依着礼教循着规矩终究认了命那便不是悲剧。即使不曾为一场春梦离开了红尘,即使她依然活着,活到十七八岁许了人家,嫁与一个虽不是柳梦梅也必是青年才俊的人物,我想她这辈子的心也已经死了。
  端的是模样俊俏一表人才,端的是风流倜傥笔尖儿横扫五千人,却不若一个梦中相见与欢的柳梦梅。然而,或者根本就没有一个柳梦梅。一个聪明地洞悉了自己前程的姑娘,欲直面命运却怎堪面对,待要挣脱又怎能挣脱。她心知自己纵有所爱亦难执其手,何况人世间到底有没有一个柳梦梅还未可知,这一生的多少良辰美景、多少赏心乐事,都将这般无可奈何地随花落去,那拭不尽的眼泪真真叫人情何以堪。
  杜丽娘的死若不是有个大团圆的复活在后面等着,便堪比黛玉之死了,甚至比黛玉之死更有咽不尽的苦。宝玉与黛玉好歹是冤家一场,痴情一场,虽命中注定不能圆满,那丫头却始终是有个惦念的,天天眼里看的、心里想的、笔下写的、口中吟的,无一不是宝玉那个呆子,到泪已尽人将亡的时刻,念念不忘的仍是:宝玉,你好……留了这半句话,权当一生爱恋的凝聚。而杜丽娘年方十六,见过的年轻男子不过是家里的小厮、庙里的和尚罢了。不仅没有谈情说爱的历史,连“关关雎鸠”也才念熟。不想她灵犀自开,识得风月,认得情爱,与她的如意郎君行了百年好合之礼,既不以相见一面情难自禁为耻,也不以光天化日做露水夫妻为愧。这坦荡荡的性子,这一生的爱好,是天然的脾气,不仅与忸怩作态的崔莺莺不同,就是与那口不对心的林黛玉也迥然相异。
  可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徒增伤感。除了那短暂的一场春梦,除了那历历在目的荼靡架、芍药栏,除了那温柔贴心的几句情话,那真假难辨的欢好之情,她什么都没有。既没有他的姓名,也难记得他的相貌,他日纵然相见,若不凭一枝垂杨柳,恐怕也难以相认。
  如此,便死了,死得连鬼都要笑将起来。看官道:谁家的儿女这般的发痴?定是写故事的人编纂了来糊弄人的。写故事的人便索性与大家一个痛快罢,来一段起死回生,来一段母女相认,来一段蟾宫持桂,且让那小姐逐了她“不在梅边在柳边”的心愿,让那无儿无女的父母重得娇女又添新婿,让那自称是唐朝柳宗元之后的柳生娶了那自称是唐朝杜甫之后的小姐,才子佳人,承欢膝下,又添人间佳话。
  那样杜丽娘的死便不能算做死了,她死了反而是好事,活着怕是等不到柳生来到早许了别人。她死了,好像是为了等她的良人来救她复活;好像只是歇一个久一点的晌,歇着歇着便转醒了;好像是为了增添喜剧效果;好像是白死了又白活了;好像是写故事的人编纂的。于是开头的序曲空悲切了一场,到最后,红颜仍是红颜,而且是弹指不老的红颜。
  然而我却永远不能忘记,在黑暗中一个凄凉的声音百转千回,竟是合唱的声音里渐渐泯灭了忧伤,哀而不伤地回荡着:但使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