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散文的创新与坚守

作者:俊 杰





  由中国作家协会、中华文学基金会主办的“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6年度评选中,江西青年作家范晓波和傅菲的散文集同时入选。这对江西文艺界特别是散文创作来说,是一件喜事,值得祝贺。编委会要我为傅菲的集子写几句话作为序。这大概是因为我是江西人,对江西文坛比较关注,对这位散文作者的创作有一些了解。正好,我也想趁此机会谈谈我对当今散文创作的一点看法,于是欣然从命。
  我是在一个散文笔会上同江西一批青年散文家认识的。2005年夏天,江西省散文学会在庐山举行散文笔会的《江西日报》散文奖颁奖大会,江西散文学会会长、江西日报总编辑彭春兰同志邀请散文家梁衡同志和我到庐山参加笔会并为到会作家讲课。就这样,我认识了江西散文作家傅菲。后来,傅菲寄了一些散文作品给我。接着他又寄作品到“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编委会参评,结果获得通过。他的参评作品的名称叫做《屋顶上的河流》。
  世纪之交,文风大变,流派迭出,花样翻新。散文创作出现了新的流派,一批年轻的散文家从新的视角,用新的语言和新的写法,使散文创作从传统走向开放。他们摆脱传统散文的框架,更多地注意事件的描绘,注重过程和细节的描写,以及个人感受和内心体验的倾诉。他们在创作中,善于把对现实生活的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转化为个体的生命体验,把现实世界和想像世界转化成自己的心灵世界。范晓波和傅菲的散文创作,大概都属于这样的路数。他们的创作引起读者的共鸣和得到老一辈散文家、评论家的认同,其源盖出于这种创新。有人把这种新散文看做是中国散文创作的一道新风景。
  傅菲散文创作得到认同,大概也是如上原因。我在读傅菲的散文时注意到,他在那些并不重大的题材中,表现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情怀,一种由朴素的爱而生发的对世界、对人生,对那些和自我有关或无关的人们的关切之情。傅菲生长在农村,熟悉底层的生活,因此,他那些散文通过对活生生的具体人物的描写,关注着底层,关注着沉默的弱势群体,关注着正在消失的乡村和挣扎在底层的不幸人生,关注着普通人身上表现出的纯真的人性和美好品质。读者通过他的作品,可以体会到一种由爱而生的人文关怀。傅菲自己曾多次表达这样的创作理念:散文不仅是一个散文家的精神史、生活史,也是一个散文家的观察史。他正在坚持这个方向走下去。傅菲的散文创作出道不久,发表的数量也不算多,但势头正旺。从这本散文集所提供的文本来看,他的散文大致有两类:一类是以乡村短章为主的抒情散文,文字优美质朴,在对生活场景和生命体验的描写中,充满着诗情画意;另一类是叙事散文,把小说、戏剧甚至新闻的笔法融为一炉,使用多种手法,把丰满的人物和打动人心的细节,以及起伏迭宕的情节,描绘得有声有色,显出生活的厚重。这两类散文,尽管题材不同,有写城市生活,也有写乡村生活,笔法不同,有以抒情为主,有以叙事为主。但在他的笔下“殊途同归”,都表达了他对生活的观察,也就是他所说的“观察史”,通过散文创作把自己的生活经历、心路历程以及对社会生活的“观察”体现出来。正如作家本人所说,他无意中担负了书写一个人生活史观察史的责任。
  我向来信奉和坚持“文学是属于社会,属于大多数人的”这种观点。我认为,文学的本质应该是一种精神的回望。尽管文学创作属于作家个人的精神活动,但一个有社会责任心的作家永远思考着人类共同关心的永恒课题;尽管作家是站在个人具体立足的时间和空间上从事写作,表达个人的感受和悟性,但是一个真正优秀的作家,一个能够写出传世之作的作家,还应该跳出自己的生活圈子,努力攀登观察社会观察人生的至高点,向远方,向深处眺望,把万古流动的人生的漫漫长程,纳入到作家的文学视野之中,并通过自己的文学创作,扩大与深化社会生活的内涵与外延,进而思考和表达对人类命运和前途的思考。正是基于这种思想理念,我在对目前散文创新表达赞美的同时,也总觉得有一点点遗憾。有创新,还应有继承;有发展,还要有“坚守”。我感到,目前不少新进散文作家存在着某种带普遍性的缺失,那就是从他们的作品中,较少看到精神方面、理想方面的提升,或者说,比较缺乏精神力量和思想穿透力。我读了傅菲的这些作品,似乎也有同感。这可能不是傅菲个人创作中的不足,而是一种认识上的差异。
  这也许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是文坛创作理念上的一个“理论代沟”。我们强调创作自由,提倡学术上各抒己见。因此,我想借此机会谈点个人意见,供散文创作者参考。我感到,目前散文创新中似乎缺少一种东西,借用古代文论家刘勰的一个术语,就是缺少“风骨”。什么叫“风骨”?刘勰说:“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文心雕龙·风骨》)刘勰所说的“风骨”,不是我们当代文论中所说的“风格”,而是指整个文章的骨骼气势,也就是曹丕在《典论·论文》里所说的“文以气为主”的意思。刘勰认为,“风”是文章六义之首,是推行风化的源泉,也是展示心灵的手段。作家在抒写感情的时候,风为先行,推敲辞句的时候,风为首要。辞离不了骨,正像人体离不了骨骼,情包含着风,有如人体包含着血气。所以作家构思为文,要保持充盈的气势。充实了内在的刚健之气,然后才有鲜明光亮的文采。我觉得,刘勰关于“风骨”的理论,对于坚守文学的基本法则,发展散文创作,仍然具有重要借鉴意义。
  我国当前散文创作要得到更大的发展,似乎需要弘扬这样一些理念:
  一、提倡作家应更多地关注时代、关注人生。散文是一种包容量很宽泛的文学样式,题材无限广泛。作家可以选择任何事件,任何人物,任何体验,写成散文。鲁迅的《一件小事》成为传世之作;朱自清的一个《背影》可以勾起永远的怀念;一缕《荷塘月色》可以给人无限的美感。这是毫无疑义的。但不能反过来说,关注社会生活中的重大问题,表达某种社会理想,就不能算优秀散文了。我们回顾“五四”以来的散文佳作,像蔡元培的《洪水与猛兽》,陈独秀的《偶像破坏论》,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李大钊的《艰难的国运与雄健的国民》,毛泽东的《纪念白求恩》,瞿秋白的《那个城》,冯雪峰的《简论市侩主义》,夏衍的《甲子谈鼠》,巴人的《况钟的笔》,范长江的《南京的歪风》,邓拓的《专治“健忘症”》及至新时期以来巴金的《随想录》,杨绛的《干校六记》等,都是关注时代、关注人生,针对历史发展进程中的标志性事件,把握有时代意义的生活形态和人们心态,表现出作家对重大社会问题和人民命运的关注与思考。这些作品同样是感人至深的优秀的散文。我说当前散文缺乏“风骨”,就是指那些关注时代,笔锋犀利,入木三分的力作太少,而这些正是我们应该提倡的。
  二、提倡表达真情实感,摒除矫揉伪饰之词。散文创作与其他文学样式有相同又有所不同。小说需要更多的叙事;诗歌需要更多的抒情;而散文,既可叙事,也可抒情,或者是将抒情与叙事统于一身。这就比其他文学样式具有更大的灵活性和适应性。但无论抒情或叙事,都要表达作家的真情实感。散文的特点要表现“情”、“真”、“美”和谐的统一,叙事要真,抒情要切,文字要美。“五四”以来,我们许多杰出作家的优秀散文,可以说达到了情真美的完全统一。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秋夜》,周作人的《故乡野菜》、《乌篷船》,许地山的《落花生》,叶圣陶的《牵牛花》,徐志摩的《裴冷翠山居闲话》,老舍的《想北平》,冰心的《往事》,萧红的《鲁迅先生记》等,这些作品,无论是往事追忆,触景生情,或者怀人忆旧,无不表现出作家的真情实感,感人至深。当然,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的“左”倾思潮泛滥时期,有些作家的散文作品,表现出某些“左”的痕迹,记英雄模范人物也搞“三突出”,抒情则抒某种“矫情”。这些都是不可取的。这样的作品没有长远的生命力。新时期以来的散文,真情多了,矫情少了;实感多了,伪装少了。这是我们许多散文感人之所在。
  三、提倡神形兼备、情韵和谐的美文,力戒粗制滥造。散文应该是美文,而不是粗制滥造的“起居注”和流水账。我们读到“五四”以来许多作家的优秀散文,如鲁迅的《秋夜》,周作人的《苦雨》,郭沫若的《芭蕉花》,徐志摩的《泰山日记》,茅盾的《白杨礼赞》,朱自清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郑振铎的《蝉与纺织娘》,沈从文的《常德的船》,艾芜的《山中牧歌》等,他们充满情韵的描写与抒怀,以及美妙的文字表达,让人读来怡情悦性,简直是一种美的享受。我们现在有些散文作品,或者受后现代思潮的影响,语境混乱,无法卒读;或者受利益的驱动,粗制滥造,草率成篇。一篇美的散文,不仅要有思想的升华,还要有语言的提炼,达到字字珠玑的美学境界,才能直正成为传世佳作。
  社会变革的大潮,对人们心理和观念带来巨大的冲击。人们普遍存在的浮躁情绪和茫然无措,也给文学艺术带来了某种不幸。君不见当前文坛粗劣的影视剧和娱乐节目中,出现的美男美女的“时尚现象”,在一片虚假的喝采声中,也正在与人民群众“疏离”,追问之声不绝于耳。不要小看广大群众的“微词”。人们从一些时尚文艺中得不到鼓舞,得不到精神力量,反而对中国传统文化产生一种“怀旧情绪”。因为人们回望文学的出发地,他们从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中找到了思想,找到了理想,找到了美。所以我在赞美散文创新的同时,又对散文的“坚守”,说了那么多可能并不“时尚”的话。因为我相信,艺术是以美为标准,而不是以“时尚”为标准的。
  “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是一个青年作者走向真正“文学殿堂”的第一个台阶。十多年来,经过“丛书”扶植的九十多位文学新人,其中大部分已经或正在成为当今中国文学创作队伍中的主力军和新力军。江西的范晓波和傅菲也正在向这个行列走去。“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我们期望他们在明日的文学星空中,真正成为耀眼的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