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空号(短篇小说)

作者:傅玉丽





  1,3,8,一下,一下,又一下;一下比一下慢,一下比一下用力,我感觉到自己拇指的粗短,在精巧的摁键面前,显得十分莽撞粗俗,就像面对柔弱的美女。我缩回了拇指,不知所措地在空中停了一下,然后才又像踩棉花一样轻巧地点下去。
  望着手掌里握着的手机,我的心开始像海浪一样上下起伏。已经握在手心了,急什么呢,怕什么呢,这太有违自己一贯的稳健作风了。一个星期了,我想打这个电话已一个星期了,这会儿可不能乱了方寸。拇指像人在爬山当中要喘口气一样,走走停停,还站住观望观望风景,调整调整呼吸,终于将11位数字摁完,然后功成名就一样,躲到了手机一边。
  手机上一下一下往外飞的心形图案,让它惬意而安然,想着就是那双大眼睛,心里也在无声地颤动。只一下,我就飞快地把手机拿到了耳朵边,就像手机是个藏宝洞,不赶快堵住,会被别人发现了宝贝偷走一样。
  手机里传出了优美的女声,声音甘甜,柔美,令人愉快。我听得呆了。
  优美的女声还在持续。
  
  那天车上北京西路我就去摸手机。刚摸到,手机就震动和响了起来,一看,是大马。林总,现在好点吧,到家了吗?然后声音一拐,像捂着我的耳朵一样,是不是看上那个妞儿了,哥们儿帮你搞定。什么搞定?我手一下将手机拿开了,像被他嘴里的烟味儿熏着了,然后又迅速缩回,对着里面叫了一声。咦,你不是给她留了电话吗,我哪天约她出来不就行了。大马的声音兴奋而充满了讨好的味儿。
  给小桃子留电话时,大马他们几个都在一边跳舞的跳舞、喝酒的喝酒,应该没看见啊。现在看来他们还是看见了。我感觉脸热了一下,你想哪儿去了,只是礼节嘛,她是我老乡。老乡更要关心啊。大马意味深长地说。好,你不要我们关心,就当我没说,有时间咱们再联系。啪,挂了。
  这一挂,倒让我刚才想打电话的欲望没有了,手机又放回了腰间。也真是的,自己又没其他意思,打电话干什么呢?我一边扶着方向盘,一边想,抬头一看,怎么到了顺外立交桥了,我住在师大边上。看看没见红灯,我在立交桥下转了一圈,转回了北京西路师大方向,把自己的思绪转了回来。
  进了家,妻子已睡了。一个当中学教师的,又要带毕业班,也够累的。我轻手轻脚洗漱一番,躺了下来。回来了,妻子翻了一下身,转向了另一侧,嘴里含糊地发出了一声嗯。我忙侧身,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看看,一点半了。想想,摁下了关机键。我要求公司几个老总全天开机,以便联系。现在想听手机响,又怕它响,关了也好。再躺下时,却想来了电话怎么办?又伸手去拿手机,刚拿起来,又想,实在有事会打家里座机的,还是别开吧。半个晚上下来,老想电话的事儿,没睡个完整。
  可能是晚上了,空气压力较大,我胸有点沉闷。很想喝水,可身体动了几下动不了,起不来,急得在心里喊,水,水。一个秀丽的身影闪了进来,她个头适中,身材苗条,大大的眼睛在长长的忽闪的眼睫毛后像宝石一样闪烁。是妹妹。我差点叫起来。妹妹含笑坐在了我床边,用一只小巧细腻的手摸了下我的额头,充满了关爱、温柔,还有鼓励:哥,你好些吗?她额头饱满,两颊绯红,眼神却有隐忍、忧郁和不安。我没事,你这几年到哪儿去了,我一下坐起来,伸出双手去抓她,两手抱了个空,天微微白了。我醒了。
  这么多年我以为自己都忘了这双眼睛,再也见不到这双眼睛了,没料到她会出现在梦巴黎,出现在一个我最不愿意去的娱乐场所。当秘书告诉我,对方点名“我们是专程来请林总吃饭的”,要秘书无论如何传达到时,我问了对方情况,得知是过去的一个老客户,虽然生意上现在没什么了,但自己公司当初起家时,没少得过他们的帮助和扶持。这种情况怎么能不去呢。
  朋友相见,双方都很愉快。饭后,我正想走,对方提出,去唱唱歌吧。不用了,我说。我想回家,现在应酬太多,能推的推,推不了的只吃个饭,一般我就不陪了。我们明天就走了,也没时间了,还不给个面子?对方说的是实情。席间谈到我们可能再度合作的可能,面对这样的对象,我不能不考虑到今后,让步了:你们想去哪儿呢?听说你们这里的梦巴黎不错,去那里吧。我好惊奇,这外地来客竟然知道梦巴黎,那可是本市最豪华的娱乐场所。
  梦巴黎,是做梦中的巴黎,还是巴黎的梦想,反正名字令人遐思。灯光柔和幽暗,一片暗红、迷蒙、阴柔、粘稠,散发着令人放松而沉醉的甜醺味儿。一帮小姐挤到跟前,呼拉拉一群鸟似的。我正巧接个电话,出去了一下,看见这帮小姐的后面一个女孩子低垂着头,回来时也是。仿佛她不是她们一伙的,懒懒的、木木地站在她们后面,脸往地上看着。说看,不如说没看,一副事不关已的漠然,不,应该是淡然样儿,或者说根本不在场的样子。她的眼神飘忽、无力、松散,与现场很有距离。
  我出去时她是这样,进来时也是这样。领班眼尖,见我看她时奇怪的眼神,一把将她推了过来,先生,还没选小姐吧,她叫小桃,是我们这里的大学生。林总,你也选一个吧。旁边的朋友叫我,噢,我还没张嘴,领班已把小桃推到了我跟前。
  小桃不说话,低着头坐在我身边。自从当上了公司老总,娱乐场合都去遍了,小姐也见多了,麻木了。对她们我都是应付,敬而远之。开开玩笑,逗逗乐子,不痛不痒,进门就开心,出门就全忘。你吃东西吧,我说,把面前的果盘推向她。不要。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像一片小树林挡着眼睛。你抬起头来。我觉得有点熟悉的东西在闪烁,突然想看看她的样子。
  你是哪儿人?青江。小桃说。青江,我愣了下,那我们是老乡啊。小桃抬起了头。小树林隐退,大大的眼睛像夜空的星星渐渐现出,柔和中带着一丝倔强,还有青涩和害羞,像只小兔子的长耳朵,带着一动一动的隐隐的不安。天,我猛喝了口酒,狠狠盯了她一眼,没错,跟妹妹的眼睛一样,太像了。只是小妹是尖尖的脸型,她是圆圆的脸。
  一股酸酸的味儿直冲鼻子,我伸手抬起了她的脸,她的鼻子皱了一下,一丝惊慌飞过,眼神随即就是空空的,像塑料模特儿。胆怯、冷漠、绝望,甚至还有厌恶从手里传来,我放下了手。心里一下像人在隧道中撞见了火车一样,不由自主地轰轰直响。青江,你是青江的。我听不出她的口音,我们都说着普通话,我用家乡话问了句。是的嘛。她一口纯正的青江腔。这下,我头发炸,眼都直了,也许这就是旁边大马他们看我不对劲儿的原因吧。
  
  丝丝田野的芳香追着我的脚步,一阵阵的清风使我步履如飞。大学毕业又读了研究生,现在被一家公司聘用了,第一次回家,我的心像飞起来了一样。
  到了家门口了,突然一种怪怪的气息传来。家里一片沉寂,父母脸上扯动了一下,并没有显出太高兴的样子。小妹呢,我问。她……母亲低头给我拿杯子泡茶。与小妹分开四年了,她一直在外打工,说好了,我一毕业她就回家等我,不打工了的。喝水,母亲的嘴有点哆嗦,你多玩几天。妹妹呢,她现在不用打工了,我可以养她了,给她找个好工作。从上大学到研究生,一直是小妹打工给我寄钱,父母年迈而贫穷,我几次想不上学了,都是小妹在鼓励我。现在正是我帮她的时候啊。
  父亲一声不吭,搂着烟斗不停地吸,很用力,像跟谁在斗气一样。我感觉不对,拉着母亲。她……她……母亲半天说不出话。你别问了,这个不要脸的,死了更好。父亲突然站了起来,说完呼呼地往外走。
  死了?我还没明白过来,母亲突然发出了一种狼似的嚎叫,像一个人从恶梦中惊醒却看见了更恐怖的事儿一样,放声大哭起来。声音惊得几只落在屋前树上的鸟啪啪直跳。
  我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像被子弹击中一样,木了。等我清醒知道妹妹的事时,我已经失去了心爱的妹妹,失去了那双大大的眼睛和那羞怯、纯真可爱的模样儿。我至今不能相信,不能相信她已离开了我,离开我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敢想她,开头几年还老做恶梦。没料到今天她竟梦回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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