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读《西游记》

作者:宋唯唯





  第一回读《西游记》,是八九岁的小孩子。还记得那本书,从箱笼里头找出来的,在一个寂静的中午,暖洋洋的阳光照着门檐,有一片阳光投到厅堂的木桌子上,春日的阳光带着油菜花晒香了的气息,乳燕飞回家,它们的路径,每一回都会自菜园的李子树上掠过,它们在房梁的小巢里唧唧喳喳的,一个小小的人儿,双手抱着书,在案桌上拍来拍去地、费力地扑打着书页上的灰。积年的尘埃腾腾地呛着我,我尖尖地咳着,有头无尾、书页绣像皆泛黄的西游记,它留给我今生鲜艳的印象,是三月的燕子掠过灿烂如雪的李花树,李花是白的,燕子是黑色的流萤似的迅疾的一点。满目都是人世昭昭的春光……
  《西游记》,若有前世,且并不遥远,大抵我是曾经读过它的,因为,翻开书的第一页,竟有那般天玄地黄的一股鼻酸,透彻肺腑。只那一瞬一念,二十年的岁月倏忽无踪,仿佛我仍然在故乡的三月,桃花开满、青砖乌木梁的老屋,我小小的,夭夭的,一生新得像不曾开封细读的《西游记》,早知道翻开之后是山山水水迢迢十万八千里,沿途寒山瘦水,冰河赤焰,且不知自己是仙是妖,又何苦翻开这书呢?毕竟,唐僧才只有一位,心贞似玉要去西天拜大佛取真经。而遍野的魔和妖,皆是一门心窍迷在痴贪之间,在这人世间轮回颠簸,万生万世不得出。
  童年的《西游记》,读一章,丢一丢,某个伙伴们散尽了的午后或者落雨天遇见,拿来再读一章,童年启蒙时所识得的字,读来的书,最初的印象便是桃花树下,风吹花落,满纸簌簌地飞起。抬眼望去,嫩绿的春水外是绵绵到天涯的油菜花,我原以为,人世是这样的……
  这样的人世,多么令人缱绻,又何来的离逸呢?我童年读书,便嗜好那些繁华迷醉的红尘情节,若能出世,更令我心生大喜。对红尘万丈如海的这人世,生了一颗雀跃躁动的心,巴不得身长到如心这般大,便投扑着,一个猛子扎到人海里,去历经这世上的尘事……。
  终归不曾读到最终,唐僧去西天佛祖那里,二度取回真经功德圆满的结局。那册书,只到他们师徒抵达雷音,取了经书包袱,下山涉水,遭遇使者勒索,老龟生嗔,经文包袱沉了水,再捞上来。师徒四人,在白茫茫的水边,手忙心乱地,欲将打湿的经文晾晒在石上,打开包袱,白亮亮的日头照着,张张皆是白纸,令我大恸。那石上的无字经,一页一页晾在荡荡无遮的阳光里,八百里河源上白浪滔滔,一切的景象恍如文明至此绝了迹——书到此是最末一页。我儿时读到的《西游记》,如是地完了。
  《西游记》在我的印象里,最终的结局便这样的了。二十年之后,重读《西游记》,于一本古老的书而言,二十年是唐僧西行路上的一程,是神眼里的一瞥,于人却是惨伤半世。待再打开书,读到天地玄黄石猴出世,石猴渡海,向佛问法,至此,不由落泪,《西游记》一字未添未减,我的童年却如露水寂灭。
  孙行者才从五指山下解脱,随唐僧走到一户人家乞斋,他如此形恶,见门内的人惊骇,便指着一位颤巍巍柱杖老者说:“你不认得我,我却是认得你的。你小的时候,没在我面前扒柴,挑菜?”
  待到坐定了叙明因果,那老者道:“我痴长一百三十岁,儿时曾记得家里曾祖公公说,此山乃是从天降下,压了一个神猴,直到如今你才脱体,我那小时见你,是你头上有草,身上有泥。”——若论沧桑,这一句便叫我了然,沧桑是何等苍茫的时光,叫人回望远眺两茫茫。
  读《西游》,人人都觉着八戒眼熟。他是生活在我们村庄里的、最擅长讨好卖乖怜弱倚强的小伙伴。若是去别人家里玩耍,他必然一脸关切地走到碗橱前,踮起脚来扒着橱,伸长了头:“看看你家早饭吃什么菜呀?”走过人家青葱的菜园,无论是小黄瓜,青番茄还是长刀豆,只要落了眼,他必然鼓动道:“我们去偷吧!”他安排我们翻过篱笆,他则在篱笆外替我们放哨,看着黄狗。若是合伙儿闯祸,逃命时分,他是怎么跑都跑不快的一个。可是若被大人们捉住,他总是故作巧妙地装作和他没关连的样子,帮舌教训我们说:“我早说了的呀,叫你们莫要去闯祸莫要去闯祸。你们非要去闯祸,这下祸闯大了吧?”
  《西游记》里头的八戒,便从来是这样一个宝物。一回,师徒四人歇息在一间道观里。八戒一门心思怂恿着师哥,去偷个人参果来,大家伙儿尝一尝鲜,师哥拿铁击子敲了头一枚,谁知遇土而化。待事发后,两个仙童指着唐僧,秃长秃短地一顿乱骂,说好意请他,他非要假撇清,一转眼居然偷吃了四五枚果子。那果子千年一生千年一长的,怎么好一口气摘下四枚来?怎么不提个篮子来摘?孰不知,那一口吞下一枚人参果的八戒,心里算计师兄弟三个一人只吃得一只,便伶俐地一撇长嘴,道:“原来那泼猴子老早就自个儿吃了独食呢。”——看到这里,不由得人不又气又笑,他从头到尾,终归就是个拎不清。然而,素来这等混知混觉的人,是人中最享福的人。西行的路上,三个徒弟中,唐僧是最最疼他怜他的,很少令他化斋要饭,探路冒险。且每每听他的挑拨,将那孙悟空驱走一回又一回,紧箍咒更是不问青红皂白,张口就念一念。
  悟空的不讨唐僧喜欢,或者,一为他素来争强好胜,凡事担当;再则,一个人太过聪明伶俐,到底是招人嫌的。沿途,唐僧一心慈悲,要解救那枯树枝头上吊的孤女子,施斋饭的女善人,迷了路在路边哭泣的红孩儿……皆悉数被悟空识破,抡了金箍棒要打。
  许多回,孙悟空被那唠唠叨叨的,肉眼凡胎又骨鲠执意的老和尚骂得伤心了,干脆野性一发,当了他的面,将一洞的妖怪小鬼,统统打死,脚底腾云,扬长而去,回花果山当个山大王去也。然而他心里,到底割舍不下唐僧,唐僧每每遭灾,被妖精五花大绑地缚在石洞里,倒也肯垂泪心悔道:“我那大徒儿不知哪去了?”
  书读到后头百数回,愈往西天路近,他师徒二人,倒愈为和气了,彼此惺惺相惜。悟空待唐僧,在我理解,犹如千年老者看学步小儿,既有怜慈哀悯,又有无尚敬畏。他知他前生,曾是金蝉子。唐僧被女儿国擒去时,悟空变成一只小蜜蜂,在门隙间,看那女王娇媚多情,对唐僧一往情深。他心想着,师父若过不了这一关,便只好大家散伙。若是过了这一关,便去西天有望。
  而八戒呢,一路糊涂,一遇事,惟一擅长的,便是嚷嚷地出主意道:“我看还是散伙罢!大家散伙了干净!反正大师兄已经回他的花果山去了。我们不如寻个集市,把这白马卖了,行李当了,沙僧呢,你依然回流沙河吃人度日罢,我回高老庄,依然好端端做我的上门女婿。那翠花小姐,我嘱了她莫要嫁人的。”
  然而,书中他做小服低说实话的两回,真是八百里红腾腾的火焰山上开出一池白莲花,要多温柔便多温柔,有多可怜便多叫人生怜。一回,他委屈告诉道:“我知道师父素来疼我护我,是为怜我蠢笨。”——这长耳突唇、顿顿愁饿、餐餐愁饥的鲁莽人,陡然说出这样醒人事的肺腑之言,真正叫人闻之心酸。另一回,是路过隐雾山,唐僧叫一个老怪抓了去。这妖怪根据前面一路吃唐僧肉却未遂的妖怪们的失败经验,总结出要速战速决,现抓现杀。将他掳进洞后,旋即便自洞口抛出了个新鲜头颅,对那找来要人的三徒弟,本着妖的道义,凛然道:“好歹大家都是妖怪,我如今已将唐僧煮了,分着吃了,你们倒又能奈我何?”
  那孙悟空一听,痛得顿时乱了分寸,抡起金箍棒就要将妖怪洞府打个底朝天,又腾云驾雾,去上天入地,求观音,找阎王,想法子去了。沙僧呢,洒泪则洒泪,却从来都是无办法的一个人。这一回劫难里,情景最动人的,便是八戒了,他将那头颅抱在怀里,伏地大哭。哭罢,跑上山崖向阳处,寻了个藏风聚气的所在,拿九齿钉耙刨了个坑,埋下了,筑起一个坟冢。又去涧边,拾几方鹅卵石,权当点心供在坟前,折了几枝柳,插在坟头当作松柏守陵。他又伏在坟茔上哭告道:“可怜我那苦命的师父呵!远方来的师父啊!那里再得见你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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