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一个返乡者的旅途

作者:江 子





  一
  
  只要端坐电脑前,十指敲击键盘,一道神秘之门就会因此轻启,一个武侠小说里的江湖由此重现:口水板砖横飞的论坛,穿马甲的隐形人,娱乐界的八卦新闻,木子美,芙蓉姐姐,流氓燕,二月丫头,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视频聊天,老徐的博客……
  网络,成为这个时代的主要特征之一。一个十七英寸的屏幕,仿佛是唾沫横飞的一张大嘴,喋喋不休地把整个世界演变成了一个喧嚣的舞台。到处是争吵和谩骂,到处是战火硝烟。人们因为参与其中而兴奋莫名,我们的生活正在被网络改写,诗坛正在锐变成一个江湖,下半身写作和垃圾派也凭籍网络粉墨登场。
  天赐一张大嘴的三子却紧抿着嘴唇。这个精神上似有洁癖的人,这个带着乡村文明胎记的人,这个痴迷于唐诗宋词武侠小说的人(他的古朴儒雅的气质亦容易让人想起古代隐士),依然习惯坐在自己的内心,安静地书写。他依然习惯用笔和纸书写,沿着笔尖完成自己孤单的诗歌之旅。
  从时代虚拟的高速路上转身,仄入自己安静的内心,与星光草虫桃花流水攀谈,这是三子的写作姿态。三子隐秘的内心一片清风明月、疏影婆娑,那是三子用诗歌构成的气候和风光,也是我们久违的风光,仿佛童年的歌谣。三子的写作姿态客观上构成了对整个时代的对抗:当世界喧嚣,我独安静;当所有的人越来越像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我独要秘密返身回到故乡;当人们亲手打碎了乌托邦就像打碎一个祖传的陶器,我独要——用言词建立起一个哪怕是脆弱却唯美的乌托邦。
  
  二
  
  在三子的诗中,他所有的量词都是“一”。比如春天的溪水中的一只蝌蚪,草丛里的一只虫子,乡村的道上的一辆马车,一匹孤独地行走的马,深夜的一盏灯,一缕月光,一团暗自燃烧的火,一滴水,一只羊,一条蚯蚓,一只蚂蚁……
  那一只漆黑的蚂蚁,停止了秘密的爬行/在暗处的洞穴,一缕温柔的月光使它/悄然受孕。一条蚯蚓将蜷曲的身体伸直/泥土的深处,它的呼吸加重了大地的湿气/我知道一只甲虫在体内脱壳,一只蜜蜂/在梦中盲目采集,一条蚕/开始吐丝——
  ——《我知道那些昆虫的喘息》
  那些通常在许多气势磅礴的诗人笔下以“万”为单位集体出现的形象模糊的生灵,在三子的笔下,纷纷显露出它们作为个体存在的色泽、形状,与三子的鼻息呼应。那些最为卑小的生命,在三子的诗中得到了足够的尊重,因为它们也许更隐藏着大地的永恒之秘。“一”即意味着孤单,三子就这样沿着一条蚯蚓蜿蜒的轨迹,跟在一只漆黑的蚂蚁的背后,在一缕月光的照耀下,在纸上开始了他孤单的返乡之旅。那是秘密的旅程,也是幸福的旅程。那也是温柔的旅程——一个远行的儿子要回到母亲的怀抱,他的内心蓄满了乡愁和即将回到故乡的温情。
  三子总是选择在春天开始他纸上还乡的旅程。春天,那是生长和复活的季节,是一年中最具神性和灵性的季节。春天,也是三子诗情勃发的季节。三子写下过大量的关于春天的诗(据我初步统计有近百首之多,占了他所有诗歌的很大比重),对春天这个名词醉心不已,他的诗歌经常干脆以春天为题(《写在春天的九行诗》、《春天之书》、《散落在春天的十一封短札》、《重提春天》……),仿佛春天是一位他梦寐以求的情人,而诗歌,是他表达爱意的方式。我有幸了解了三子的一个秘密:他是一个出生于春天的人。万物葱茏的春天,是这个南方水乡出生的温情男子与生俱来的胎记。“一块暗色的瘢痕/决定了这就是你/不是眼前走过的他或是她/更不是其他的任何人。”(《胎记》)三子对春天的反复吟诵,其实就是出于他对自己故乡或者说是诗歌(生命)的源头的一种不厌其烦的确认。
  三子的诗歌正是有着这样一种南方春天的气息——那是一种潮湿的、感伤的气息。读他的诗歌甚至可以听得到春风吹过初生的青色树叶的隐秘喧响。
  春天,请把桃花、李花、菜花收藏贻尽
  把大地的梦想和隐密抱在怀中
  
  春天,请把蛉虫、蚂蚁、蚯蚓的眼睛打开
  被南风所引领,把匆忙的踪迹指向苍穹
  
  春天,请把远方的马车、汽车、火车一并驱赶
  沿着四个方向,轰隆的雷声疾驰而来疾驰而去
  
  春天,请把山川、河流、田野的布匹铺展
  无边的布匹铺展,生长和消亡同样从容
  
  春天,请把一道闪电劈进心脏的内部
  这一颗孤独的心脏,接纳了我与生俱来的痛
  ——《春天之书》
  三子在这首关于春天的诗中表现得多少有些迫不及待和气势磅礴。他模拟了神的口吻,却怀着赤子的“与生俱来的痛”。而如此节奏明快的诗歌在三子的诗中并不多见,或者只是他所有春天之诗中节奏的一种。在春天,他时而模拟流水的节奏,时而表现出春雨的滴答唏嘘之声,时而是如清风中的桃花嘣的一声绽开。我以为这首《春天之书》模拟的是春风的节奏。三子通过在诗歌的节奏中对各种声音的模拟洞穿了春天的秘密。在他的诗中,乡村(故乡)是永恒的,而春天是变幻的。乡村是空间的,而春天是时间的。乡村和春天,永恒和变幻,空间和时间,成为三子诗歌的经度和纬度。
  ——春风温暖,春雨迷离,在万物苏醒之际,三子向着他心中的故乡开始了举足。“一只蚂蚁,从我所预知的方向爬出来/它打着哈欠,和时光漫不经心地对视或者以时光的名义,完成了/对内心的一次造访”(《一只蚂蚁》)。这只和时光对视对内心造访的蚂蚁,何尚不是三子虚拟的自己。
  
  三
  
  松山下,是三子的诗歌中多次出现的一个地址。这是三子用空间的经度和时间的纬度构筑的一个村庄,一个在现代文明背后隐逸的精神原乡。三子用“灯盏”、“树林”、“青藤”、“菜地”、“鸦群”、“断墙”、“蚂蚁”、“码头”、“绵江之滨”、“山冈”、“丘陵”等空间的词为题来构建村庄的地理、方位和路径,用“初雪”、“一天”、“冬雨”、“立秋”、“平安夜”、“十一月之忆”、“除夕”、“大寒”、“月光谣”、“秋风”等等为题来指认村庄的时令和节气。时间和空间,构成了名为松山下的村庄的筋骨和血脉,心跳和呼吸。在时间和空间构成的坐标上,叫松山下的村庄,与我们这个急不可耐的物质时代,仿佛年事已高的乡村母亲,与她离家漂泊的逆子,温柔对视。
  三子构筑的松山下是一个有着浓郁乡村文明特征的村庄。那里草木丰茂,池塘暗涨,生命在寂寞中繁衍,生生不息。一片树林“清凉又安静——像一地的青苔/和落叶,没有打扫过的一点痕迹”(《树林》),“一枝细小的青藤,从墙根的缝隙钻出来,它牵扯着/细嫩的叶,贴着墙壁斜斜向上延伸”(《青藤》),“在一棵柿子树下,一条小渠自这片菜地旁/流过,周围是石堆、荆棘丛”(《菜地》),而“断墙的下边常年堆着碎柴、砖块和干枯的稻杆。如果在边上行走,可能会/跑出一条小蛇、一只蟋蟀或者其他“(《断墙》),“最小的一盏灯,在额顶/晃呀晃/直到天明”(《散歌:小灯》)……那里即使死亡,也是平静的,“一个邻居,在即将插秧的时候死了/大家都在哭,但并不过分悲伤/母亲说:“又一个老人要到山冈上睡了”(《灯盏下的村庄》)。
  那是一个隐藏了神的面容的村庄。那个村庄接通了源自远古的灵性,保存了中国古代文明的遗迹。那个叫松山下的村庄是懂得敬畏和怜悯的。她有着听天由命的表情,有着大风吹不灭的微弱却执著的灯火和由这盏灯火带来的足够用来取暖的温度。
  我愿意相信松山下就是三子要返回的故乡。她首先是一个真切的存在,然后才是三子精心设置的一个隐喻和象征。
  三子精心经营的另一个精神域名是小镇。与村庄对应的是,作为城乡接合部的小镇,是一个更具人气和历史感的所在。如果说村庄是神造的,那么,小镇就是神和人暗中合谋的疆域。三子在关于小镇的诗中努力做到神性和人性的粘合。在他的笔下,生长于小镇的梨花、桐花、寿量寺的桃花都是神的女儿:“一朵,两朵,三朵/我打盹的时候,头上落满了去年的雪”(《梨花诗》);“我停下时,又一朵桐花/擦着肩,无声落在地面”(《一地桐花》);“释瑞印说,它们都是有灵魂的”(《寿量寺的桃花》)。这些在无名小镇的花朵,是倏忽的时光和短暂的美的隐喻。而小镇的理发店、照相馆、戏台、三尺柜台、小酒馆之中,铁匠、邮递员、理发室、小学校长之间,和夜晚的一纸信笺上,有着人之初才有的温暖的人性。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