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淘洗生活的诗性

作者:刘 畅





  一个苦吟的诗人,用忧郁的目光搜寻着灵魂的栖息地,这是李晓君的散文给予我的最直接的印象。读罢他的两本散文集《昼与夜的边缘》和《时光镜像》(后者即将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作者就像是生活在梦境与现实的交界处,捕捉着游离不定的影子,用情绪的流动把它们归拢在一起。或许是诗人的特质使然,李晓君的散文总是趋向于自我的独白。我一直以为,独白也是一种对话,它的对象永远是活在作者心中的读者,这个读者会追问、会质疑、会争辩,于是作者被挤榨出了内心最本真的状态。这是一种纯然的自我体验,不需要埋首于描摹事物本身,也不必故作煽情,带着淡淡的忧伤情调,作者向我们讲述着他的生活以及心念一动间的感悟。
  假如他的散文应该加上题辞,我想他将要把它献于那个河滩上飞翔着鹬鸟、孩童在田野里和月光下渐渐长大的故乡,献于寂寞的琴房与曾经有过的青葱岁月。当精神的漂泊者在他旅程的间隙短暂地驻足停留时,总是要自由地回溯生活的影迹,回到记忆中的乡土,追忆往事,体味蕴藏在土壤中的生命的张力。于是“新生代”的散文家们把人生最初的记忆与感知看作是他们创作的璞玉,磨砺成对个人生存体验的表达。故乡和青春在李晓君的散文中也就有了不平常的意义。作者捡拾起心中的故土,它有着古老的屋舍和街巷,“一如它们的主人:含蓄、友好、与世无争”(《老家》);有着旷远的田野,“一个卖油郎的儿子,手中拽着一只红纸扎的风筝,在这片丘陵地的田野上奔跑”(《乡间笔记》);有着雨中的村庄,“砖窑厂的窑火冰冷,倾圮的转坯形如废墟,草垛因为雨水的浸泡而不堪重负,雨中的道路、河流、山陵、逃遁的麻雀,都像一个个辛酸的诉说者”(《乡间笔记》);当然也有静谧的夜晚和墓地的春天、秋日的午后。这座小县城和它身畔的田野乡村,从中作者读出了亘古的秩序和天然的美态,每一个人都在其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那是质朴的回忆,他的父亲、母亲、祖父、外祖父、叔叔……这些生活在故乡的人们,总能激起情感的涟漪,而不会被时间洗磨掉,“但总有一种氛围,让我们回到过去,回到那些曾经离开的人的身边,我们在一些早已被人忘却的地方,把一些记忆重新拾起”(《寒食节》)。当再度回望故乡和亲人,作者似乎在寻找自己精神的根系,他感受着这片土地上朴素的生态和生命的流逝,记录下它所承受的时光的印记,于是在平凡琐屑的事件和怀旧的情感氛围中提升出生活的厚重。
  作者彳亍在黄昏的河滩、父亲的医院、少年读书的学校与那个山坡上的南岭乡中学,搜寻着岁月的影踪。他说:“回忆制造了另外一种被诗化的生活场景;我们在痛恨和愧疚的回忆中成长”(《傍晚,在一家外面下着雨的小酒馆》),从童年的记忆到青春期隐秘的心理,跨越时空对成长情境的重新进入,熔铸了内心的困惑和思考,是作者对个人人生体验和精神轨迹的诗性把握,比如,对于周遭事物独特的感知,对青春情怀的深度展示。
  在《影像,或独白》里,他在水中见到了内心的悒郁,痛苦地想要分辨人生的前程,“我深深地陷入秋天的寂寞中,在一条宽不盈尺的细流边”;他试图逃离幽暗的画室,在那个摆放着石膏像的空间里,他感到了冰冷的压抑与对黑暗的恐慌;他想象着一个琴房里美丽的少女走进少年的梦中,“而清醒之后又不免哑然失笑、自嘲和叹息”。作者大胆地袒露青春萌动时细微而复杂的情绪,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敏感的少年,涓涓细流、光影里的塑像、轻盈的琴声都能引起他的躁动和忧郁。
  品味着苦涩与甜蜜,作者释放着青春的独白,体会生命美好的时刻,从现实的经历中记录心灵的波动和情绪的起落。那是写给恋人的情歌,因为“你”令他忧伤,“我知道,你并不在我的怀抱中,你的身体已经离开了这具体的躯壳。你依然躲藏在一个你永远紧闭的小屋,独自啜饮你全部的忧伤、苦难”(《鹭洲桥》);因为“你”唤起了对于爱情的回忆,“我在日后发表的众多的爱情诗里,没有一首牵涉到你的名字,但每一首都与你有关。我愿意这样,让你行走在我的世界里而你毫无察觉”(《初恋》)。那也是成长的日记,作者写下了踏进社会的真切感受,那远不及童稚记忆里的乡土,也不是理想的天堂,现实展露它的混沌的面目:有窗台上的带露水的金色野矢菊、塞进门缝的漂亮卡片,有周师傅、陈老师的情事,有病态的流浪诗人和乡村医生,有辍学的学生,而在这个现实的真实图景里,作者冀望在其中找到心灵的居所,在爱情的虚幻之中他“不低头于眼前,相信未来是更真实的存在”(《中学》),也就有了更深的苦闷,他看着人们的病态而渴求超越现实的飞翔,所以作者回忆起《单车爱好者》中那辆行进在乡村公路上的自行车,“它用欢快的音节为我的行旅奏乐,让我忘记世间的不美好,借助它我看到公路两旁悬铃木美丽的花瓣,蜜蜂在绿荫间的嘤嗡,南风吹拂稻田弯曲的姿势,印象派画家对乡村事物产生的伟大而美好的情感——重新感到对生活的信心……”,回忆起为了谈诗沿着赣江夜行的经历,而那种疯狂的执着已经一去不返了,“一个因为诗歌上路的夜晚,已像一把锈蚀的刀子,早已佚失于旧日的河流”(《夜访》)。
  作者带着对往事的记忆,穿行在都市的霓虹下,还是在寻找诗意的栖居,从故乡到城市,他想要“去把握生存的欢愉、困惑和痛楚,从物质的堆挤和灵魂的空旷地拯救失血的爱的热情”(《时光镜像》自序)。他努力地搜索城市的灵魂,于是他在纸上勾画着豫章的影像。他写这座城市的街道、建筑与人,传达着对于现代生活的感觉,这是更为凌乱和散漫的,正如生活本身。他捕捉着对于这个城市某一个角落和某一个细节瞬间的感觉:阳台、屋顶和黑暗的楼梯,让他在开放的都市里享受着孤独的隐秘与自由的想象;深夜空旷的车站广场,当经过时,“沁凉的如水的月光像来自一个支点,或一个源头,源源不断地奔袭而来,流注你的内心、全身——让你,产生遭受灭顶之灾的忧虑。你看到脚下快速移动的影子,像一只贴着大地飞翔的黑鸟——这或许正是你所幻想的”(《片断与札记》);单位的庭院,艺术从少年心中的圣殿坠入灯红酒绿的凡俗,于是梦想只能出现在另一个完美的世界;流动的赣江,奏响自然的节拍,跳出城市的羁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眺望江水就是眺望虚无,眺望器物之外的心灵”(《远眺冬天的赣江》)。
  赣江、下罗的水泥森林、不安分的夜晚、飘荡着脂粉香气的街道、“迁徙在路上的人们”,以至于节日里拦街乞讨的小孩,这种种构成了这座城市的表征,于是作者把城市分割成无数的文本,用诗人的眼睛去体认一个面目模糊的时代,因此生发的情绪如同这个城市一样复杂:有现实生存的疲惫,有面对物质化生活的伤感与疏离,有对庸常生态和时下普遍精神状态的感知……但最终就像在《对大海的不可能接近》里,他看到了现实中的人们和大海的距离,大海对于人们或许只意味着谈资、海鲜或偷窥,只有作者孤独地游离在人们的欢乐之外,感受着它对喧闹的人群的拒斥。所以他退回内心,只是静默地观照喧嚣轻浮的现代生活,或许是在咖啡店里阴暗的角落,或许是在城市边缘孤独的房舍,也或许是站在窗前安静地凝望着这个热闹的年代,在城市的一角寂寞地守护着心灵的空间,以期找到精神的归途,“借助文字的触角,我试图寻回失去的魂魄和瓦解内心的黑暗。文字的虚幻色彩,使自己永远对这城市保持着假想和错位的认识。其实我知道任何借助文字的拯救都是徒劳的,它只是延长着自己对世界的耐心”(《夏日守望》)。
  生活在一个敏感的诗人那里,被分解得支离破碎,而他更不能满足感觉经验的平实叙写,于是便带来了文本的陌生化。李晓君说,他“不喜欢概念的散文,喜欢给人带来陌生化阅读效果的散文”,“不喜欢泥土坷垃般具象的散文,喜欢有些抽象味的散文。不喜欢带着套路的、模式化的写作,喜欢史铁生《我与地坛》般对生命顿悟的、戏剧化的写作”(《时光镜像》自序)。而他正是在追求具有开放性、隐喻性和朦胧性的、感觉式的言说方式,他的语言在意象之间跳跃,使结构散漫而无逻辑,在事物形态、环境的拉伸变形中找到与情绪的合拍,在对事物独特的感知中营造奇异的氛围,用诗化的文字传达一种模糊隐晦的生命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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