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尘烟在上(外二篇)

作者:郑庆玲





  郑庆玲,女,1973年10月生于江西上饶。现在鹰潭铁路部门工作。
  10月25日。建设路一号。五楼。一辆小型货车把我所有的行李连同我自己都带进了这个院子——一幢有老式铁门和门卫的八层楼小区。小区在建设路和林荫路交界的位置上,是我以往比较陌生的地带,因为陌生,也有一种远离人群的安全感。我需要这样的感觉。
  车到了,父亲亲手点燃了鞭炮,他神情庄重,像是在教堂里做礼拜。我不知道那一刻父亲究竟是何种感受,除了心疼,是否还会想起些别的什么,比如那些年我一个人工作在外,每到周末就形色匆匆地坐上拥挤的火车回家,面容憔悴;比如第一次和他们谈及未来的家庭时,我脸上不安的表情和想得到某种安抚的期待;接着是开店,那种心理上的绝境和经济上的窘迫;对生活琐碎的无法适应,婚姻走向了绝望……父亲很小心地把卷成圆形的鞭炮一点点打开,一直延伸到大门外,爆竹声便从院子里一直传到外边,整条街都听得到。前后时间,大家都保持着沉默。祝福或者感伤都不合适,祝福显得太俗套,感伤又有点往回看的意味。略为确切的表述是:从进入小区的那一天起,我就与过去的那个家庭告别了,之后将有一段日子(也许是一段比较长的时间)要独自守望。
  之后一个星期,我利用业余时间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在那个九十平米的两居室里穿梭忙碌——清洁。整理。采购。我爬上窗台擦防盗窗上的灰;费劲处理房间里的破竹竿,破纸箱、旧拖把,绣痕斑斑的铁条(我是第一个入租者)……用灰油漆刷一张生锈的单人铁床(朋友给的,后来一直没有用),而那整晚屋子里油漆的味道我却再也没有忘掉……
  夜里,我会打开靠院子的窗,静静地看周围的场景,倾听生活像猫一样的脚步声。我能看见对面四层楼的老房子里有昏黄的灯光映在窗帘上,移动的暗色是屋子里有人在走动。而冷不丁从窗子亮出一个人来,是在关窗或者整理阳台衣物的男女主人。窗与窗之间的区域有些幽暗,在各个方向的光的影响下,变得既模糊又真切。越往下越黑,是藏着许多故事和秘密的那种很满的黑。时不时有某个我全然陌生的人,跨过院子的铁门进来,向某一个具体的位置而去。他们脚步声或轻或重,仿佛命运。这是靠近院子的一面,而另一面,靠江,有开阔寥远的意味。这两面,都是现实。
  房东依然不定期会有电话来——
  因为怕租金太高,我同意把一间小卧室留给房东存放东西。后来这个房间就被塞得满满的了:双人床、沙发、旧冰箱、桌椅、缝纫机、棉絮柜、服装模型、修理工具……几乎是一整个家当(房东在不远处开了个小型杂货店,一家人就吃住在店里)。他存放物品的的房间狭小、拥挤、凌乱,像是暗示一种我并不熟知的生存状况,一种和我的想象相去较远的生活现实。
  房东除了每个季末来收下个季度的房租,还会不定期来取这个房间里的东西(也有存放的时候)。他每次来对我的生活都是一种侵入,让我多少了解了一个并不宽裕的家庭真实的生活。他每次来,几乎都这样——进屋后,脱了鞋,光脚踩在地面上,向我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经过客厅,径直走近那扇门。背着我,拿出钥匙,贴近门,啪的一声,打开门上的小挂锁。他迅速地把自己塞进房里(一个消瘦的但不算黝黑的男人,眼睛大而有神,行走风快。他行动有点诡秘,像在执行一项任务)。灯亮了。我听到里面、吱吱呀呀的响声:移桌椅板凳、开柜门、反复旋扭保险柜的锁,手拖麻袋……门虚掩着,也就有一道黄色的暗光从里面摇晃着透出来,他在里面转来转去,这束微弱的光也时有时无。
  这时候,我会坐在客厅靠正墙的黑色仿皮沙发上,架着腿,看似很休闲地看电视,铁门开着,灯亮着,电视声音比较大。桌子上放着我出于礼节给他泡的茶,一般他都不喝。他会一直呆在房间里寻找所需要的东西,有时很久都不出来。在一个密闭的郁闷的屋子里长时间寻找什么的滋味是可以想象的。我也想过请他出来歇会儿透透气,但碍于什么,终于没有开口。
  他来取过棉絮、衣服架子、缝纫机、木柜子、修理工具(他曾经开过维修店,他女人开过缝纫店)……还有一个因为忘了密码、每次来都要反复扭动的保险柜。我能感觉到他在里面的心情有时并不好,因为里面的声音有时很杂很刺耳,速度快慢不一,有时还听得到叹气声。可他很少说什么。对着一个租他房子的女子,他的感叹或者诉说有何意义?
  
  之所以当时选这套租金不低的房子,是因为我看中了它临江的位置。我喜欢高处临窗的感觉,喜欢对面的信江河带给我的开阔和诗意,它可以让心情去浊还清。江面在我眼中有着看不清细节的朦胧美感,像是古典诗词的现场。而清晨、午后或者是傍晚,江面给人的感觉是不同的:清晨是个披了面纱含蓄羞涩的闺阁女子,午后更像个去了修饰的简洁匆忙的少妇,只有夕阳下才让人看得到那个携带着山水灵气的慵懒独行的女人。我最喜欢烈日去后趋于宁静的信江——忙碌之中,有休闲的气质(而我喜欢的事物都带有不甚确切与不可明说的意味)……
  而我没有想到,在我居住地的周围,在唤起我美好情感的信江边其实还生活着一群孱弱无助的生命。他们残酷的生存现实让人惊心动魄——
  从沿江一处红石头房子边的弄堂进入,十分钟的路,就可以触摸到信江了。而这十分钟的路却让我有长途跋涉的感觉。
  ……一米宽的弄堂两边是一层层平面堆积的红石头平房,其间密密麻麻地搭着柴火间、厨房间、杂物间。我左右环视着前行,一堵墙上模糊的印刷字吸引了我的视线:此房为D级危房,路过请注意安全!——门是紧闭的,不知道里面是否有人;灰黑色瓦楞凌乱不堪像被翻修过多次;窗外挂满了被风刮破的蜘蛛网。木窗已经关不上了,红帘子被拉在一边高高地打着结;门上钉着已经残卷的三合板;侧门边的干拖把稀疏零落。其余的房子看起来也都如此。几个老女人站在破损的门边说话,在我经过时,都不自觉地把话打住,侧了身子让路。我感觉她们沉默的目光中潜藏着好奇和疑惑:究竟是哪里的年轻女子,在这样炎热秋燥的天气里,撑把伞,挂个时尚肩包,穿高跟时装拖鞋,一个人到这贫困破旧的江边来?那些脸我不忍心多看,我怕看多了皮肤会紧张;那些眼睛,我也不敢直视太久,我怕看久了心会酸疼。
  再往前走,是很深很长的下坡道。青石板路面已经磨损凹陷了。两边是走势渐低的泥土面。依旧是房屋重重,但绝对不是画家吴冠中笔下的那般错落有致酣畅淋漓,而是显得十分局促。越近江边,两边的杂草也越深,狭窄路面上的碎石子也越尖锐,有上面人家流下的水痕。偶有睡在外屋竹床上的小女孩从幽暗中看过来,与我对视后,目光迅速地缩回去了。屋边有抱窝的黑母鸡在翻土。墙边竹竿上搭着在江边洗好的衣服。一个老女人在墙角的背阳处整理一堆拣来的塑料袋,我看见她佝偻的背和瘦骨嶙峋的微微颤动的手。这个老女人看起来就像江边乱草丛中那堆搬迁后被遗弃的残砖碎瓦,孤独而沉默。
  在江边一块整理出的菜地边上,我意外地发现了一户门庭清爽的老汉家。老汉独自坐在墙角的水泥块上,这会儿正对着江水出神:光着瘦长的上身,藏青色裤子沾了泥巴,穿一双与气候不相适宜的高筒黑雨鞋。他干瘪的皮肤层层叠着皱折,根根肋骨贴在皮肤上。我好奇地站在他的面前,问:
  “老伯,听说这儿先前是码头?”
  “就这儿,不过早没了。”他的牙齿看起来不是很齐全了,说话有点漏风。
  “你住这儿,还好吗?”我干脆把伞收了,也走近他身边的阴地里。也下意识地看了看他门上的镜子、纱门里半人高的红帘子、门前晾衣物的铁丝,想象这个家里勤劳的同样风霜的女主人。
  “好啥哩,哪有城里好,会涨水!”老汉摇摇头,嘴角一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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