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祖父在阳光中(外一篇)

作者:张慧敏





  张慧敏,女,1980年生,九江县第一小学教师,曾在《人民日报》、《江西日报》等报刊发表散文若干。
  一想到老家,记忆里就总是横亘着一面墙,以及那墙边似乎总也醒不过来的昏睡的冬天。那面墙从早到晚在阳光里浸泡着,成了严冬里最温暖的一角。和它一起浸泡着的,还有我的祖父。祖父斜靠在木椅上,微闭着双眼,黑色的棉衣棉裤已穿得褪了色,在阳光里像一截洒满金光的枯木。很多次,这样的场景在我脑海里回放,像一幅洇湿的画,纤弱的冬日阳光在那画里渐次摇晃渐次迷离,那潮湿而温暖的感觉,总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泪光,眼底一片恍惚。
  最早的时候,那里是一面土墙,刷过的石灰浆经不住风雨的冲刷早已脱落了大半,斑驳的墙面依稀可见一行红色的大字:毛主席语录。盛夏的夜晚,我总搬竹床在那临近的风口上乘凉。晚风送来夜的湿润和菖蒲的清香,也送来祖父和几位老人的喋喋细语声,有一句没一句地,吹落在我耳中。他们在谈论着生与死的话题,在絮叨着三四十年前的旧事。望着无垠的苍穹满怀憧憬的我听着他们苍老的喟叹,感觉时间是一条长长的河,我在此岸,他们在彼岸。我不知道我能用什么样的方式渡过去,但我知道,我的抵达绝不应该是他们现在所站立的位置。
  祖父一生没有离开过那个村庄,就好像一头老牛守着几亩水田,守成了一生的眷念。祖父对牛的疼爱,是我心里另一个拂不去的画面。每年一到暑假,抢收抢种,放牛的差事自然就落到我们的头上。起初我们性急,两点不到就开始出发,觅一水草鲜美的林道,半下午牛的肚子就鼓鼓囊囊。兴致勃勃地赶着牛回村,却看见老樟树下站着脸色阴沉的祖父,他用木拐杖狠狠撞击着地面,指着老高的太阳,气恼地对我们叫嚷。以后我们改在四点钟出发,六点多回来时祖父早已等在树下,一看牛肚子没有鼓到满意的程度,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顿大骂。无奈,只有返程继续放,直到星星布满了天空才算过了关。后来我们只好早去晚回,牛够饱了也只好带着它在河里玩。这样的归来总算让祖父无话可说,然而他还是不放心地牵着牛再去喝足水,然后才带它入圈,那里早已铺好了松软干净的稻草。
  提起这,堂兄妹也总是哑然失笑,我们都埋怨过那个倔老头,说他爱他的牛胜过自己的孙子。然而匆匆的岁月过去,却只有这件事总让我们念念不忘。那土墙早已改砌成了红砖墙,祖父也更依赖那墙边的阳光了,他怕冷。每次我下车站在石桥上,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祖父蜷缩在阳光里沉睡。然而听见脚步声他总会惊觉,那一声比一声急促的询问是他惟一表达爱意的方式,他会唤着我们的小名,然后提高嗓子连声叫道:“是你啵?是你回来了啵?”
  我们回家是越来越少了,祖父还能够见到我们的次数,真的是屈指可数了。好几次我看见我的丈夫给祖父递着啃得动的水果,坐在他的脚边长时间地和他说着话。祖父笑意盈盈,满脸的皱纹绽放开来如同一朵秋后的菊花。一边的我眼角噙着泪水看着这一切,我在想丈夫为我做过许多事情,难度当然比这大得多,为何这样一个细节却让我久久不忘,每次想起都满心的感激?作为孙子孙女的我们从未和祖父有过那样的交流,此生我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了,可即便有,我又能够做到吗?
  我惟一的一次倾听是在他的弥留之际。等我赶到祖父的病床前,他已经二十多天没进一粒米了。真的无法想象一个人可以瘦到那种骇人的程度,他已经只剩下一把枯骨了,形同骷髅,勉强有一张皮包着。抓着他不停颤抖的手,我泣不成声。祖父睁开眼睛,缓慢地说:“傻崽,不要哭,我是到了该去的时候了。儿女们都尽了心,不短我吃少我穿,知足哇……”那一段话很长,在那似乎静止了的时空里一字一句都清晰无比。末了他要我坐下午的车回去上班,并一再叫我不要让丈夫来看他,工作要紧。那个下午,祖父平静地走了,像一片风中的枯叶,落得那么从容,那么静美。
  落葬的那天,临近清明,细雨纷纷,如泣如诉。我看见人们搀着脚步瘫软的父亲,巨大的哀伤击倒了他,他那张浸透着生活苦难的脸上写着苍老和无助,有一种痛到极处的麻木。我知道他最悲痛的不是祖父的离开,而是不能让祖父在有生之年过上好日子,而是带着一辈子的贫困离开人世。这将是他一生的隐痛。就像那个冬天我的所见,父亲为了支付我们的学费,在城里蹬着人力三轮车。寒风灌满了他的裤管,像鼓起的风帆。他站起来用力踩动着,身子弯成了一张弓。沉重的车轮一寸一寸地轧过我的心尖,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刻骨铭心。
  日子久了,我们的心对于苦痛似乎也具有了某种免疫力。我们总是在太阳微露笑脸的时候拼命吮吸,蓄积温暖,好有勇气去迎接更多的风雨。我知道父亲很快又会是我所熟悉的父亲,温和、沉默,像个陀螺为我们转个不停。直到有一天他老成了躺椅里终日与太阳为伴的祖父,直到有一天在哀乐里送别亲人的主角是我。
  只有那堵墙静默依旧,只有那些冬天依旧在阳光里昏睡不醒。破旧的竹椅废弃在墙角,有风吹过就“吱呀——”“吱呀——”地响,一声一声仿佛多年前的呓语。每次回去,那比记忆里多出来的空白,总是让我如梦初醒,不知身在何处。
  
  十指连心
  
  总是恍惚想起那些黄昏。小镇的荒凉,时间的无边的荒凉,心境的满握的荒凉。浸在音乐里,惟一的一盒录音带,并不地道的,偶尔带些断声,仿佛下咽时被一颗不知名的石子卡住了嗓子眼。乐曲只有两首,一首是《秋日的私语》,一首是《昔日重现》。坐在落日里,等待天黑。总觉得自己就要成了那黄昏的光束里无数旋转的尘土中的一粒,就要被吸进去,吸进去,万劫不复。想要挣扎,却是不能。那时候与夕阳对峙,俨然有一种饮酒的心情,明知不能再饮,却不可自拔,一任自己沉下去,不知身在何处,醉醉醒醒,与梦境遥遥相望。
  人在年轻时候深刻到难忘的寂寞,我一直以为是我想要逃离的梦魇。而现在我发现我的不忘,其实还有另一种解释,那就是在回望它的时候我其实是感到了某种幸福。它在我的生命中已经熟悉到了一定力度的渗透,就像一张画布上的底色,像一首歌的基调,其他的努力都是为了向它靠近,为了服从。我已经习惯,它使我比周围人都明显地需求一个人的愉悦。一个人歌唱,一个人哭泣,一个人阅读,都是我生活的主要内容。
  在那段时期,我曾经研习过刺绣。我的母亲是一个在这方面颇有心得的人。那时家境困窘,一家七口人过年的新衣新鞋都出自母亲的巧手,我毛线衣上精美的图案总是聚集着众多羡慕的目光。在我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那些给予我们温暖的老师,或是朋友,我的母亲总是用她独特的方式表达她的感激之意,她为他们的家人勾各种花色的拖鞋,披肩,或是绒衣。这让她赢得许多的美誉。我喜欢看灯下的母亲,看母亲穿梭如花的双手,像是看一场舞蹈。她的表情是那样笃定,一针一线的编织,幸福就在她的掌心,她是如此胜券在握地,看着它在掌心舞蹈,舞出她心里的图案。
  那时我已经恋爱。一场迅即陷入的恋爱。我几乎认定,能够拯救我的孤独的惟一方式,只能是一个温暖的拥抱。绷紧的白布上,我的手缓慢地翻动,拉长,落下的颜色一丝丝移动,我不由想起很早以前唱过的一首挪威歌曲《索尔维格之歌》,饱含美丽忧思的,在等心爱的人归来。“冬天已经过去,春天不再回来。夏天也将消逝,一年年地等待……”明知无望,却如此虔诚的,不需要救赎。一时出神,针刺痛了手指,细小的血珠沁出来,纯正的红色却让我隐隐欣喜。在爱里,痛其实就是快乐。
  我为他绣了一个枕套,点点的砂砾,若隐若现的岩石,半弯新月,几丛纤细的秀竹……还有一双鞋垫,绣上的是他的名字,几十个不同字体的“丹”。一个风雪凄迷的傍晚,我骑着自行车,赶了十几里的路,将这些送到他手中。我甚至没有想过他将如何看待我的行为,把它当作一种情结,一种心情的排解?我亦不明白。我怀疑自己看似良苦用心的举动,真有多大的意义。那时候我想到的只有我的母亲,我想到我无法从她那里继承到既成的摘取幸福的方式,爱的密码,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特设的,都只能依靠自己去破译。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比母亲深沉的,比母亲善于保护自己的女人。母亲心直口快,情绪都挂在脸上,四十多岁了看电视剧还总是义愤填膺,看到伤心处总是泪水涟涟。遇上我们姐弟有些什么事,她就像塌了天,人先瘦上一圈。我每每嘲笑她看不开世事,批评她种种死心眼之处。其实我内心里羡慕她,她的欢喜(下转第25页)(上接第40页)和悲伤都落在实处,都寻得到根源。她的生活目标都是确切的,就像她在园子里播下的那些种子,只要认真去看护,时间一到,种下去的是什么种子就会开出什么花,结出什么果,一切都在掌控中。她的心没有空隙,所以她不孤独。尽管她的一生都在劳苦中度过,可是她接近幸福的可能性比我要大得多。她相信自己的眼睛,而我不,我会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看见他身后的所在。我的挣扎注定了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永远无法抵达的行程。
  可那个风雪的黄昏,我却迷恋上了这样的行走。在那个冬天,我一次又一次地出其不意地骑车去看他。寒风吹透薄薄的手套,钻进指骨里,像无数的针芒扎过。我的固执让他心疼,每次他都责备我,叮咛我等着他,再不能这样跑了。可我真的说不清,见到他,与行路的快乐,究竟哪一个对我来说更重要。他的住处,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一个目标,是一个临时的终点。或者我更需要的是途中被刺痛的感觉。我一再需要痛,需要运动来反复证明自己的存在,比一颗尘土重,能够与寒风抵抗,有血有肉,还能够分泌被称作泪水和汗水的液体。我就像一个盲人,不停地向前摸索着,摸索着,总想触到梦想中的那一抹光亮。
  我一度很认真地写信。把它放进邮筒的一刹那,我的心就成了一尾鱼,因为一双仁慈的手,摆脱了束缚,在浪花上跳起舞蹈来。在夜风的呼啸声里,我用一条毛毯裹紧身体,呼出的缕缕热气散在洁白的纸张上像长街上清晨腾起的白雾,点点的落墨是白雾尽头早起人家新燃的一炉炭火。在我右手中指的关节处,有一块凹陷的地方,刚好一枝笔的宽度,上面留有茧痕。看到它,我会心酸。它当然是从小握笔所致。而我多年来写过的日记、信件,或是文字,已然无存了。因为某个时刻的情绪低落,我是那样义无反顾地舍弃了它们。
  如今我不再写信。我起了暗茧的双手,浸泡在各种洗液中,擦洗衣物家具,也浇花,研习菜谱,只是不再写信,不再徒劳地去叩响时光另一头那扇不为我开启的暗藏之门。任由心灵和双手一起,在平凡岁月中锻打出粗糙。有一天或能接近生活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