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美丽的幻影 沉重的灵魂

作者:高秀兰 郑晓红





  可以说,自戏曲诞生之日起,就与鬼魂形象结下了不解之缘。而在这众多的成功的艺术形象中,又以窦娥、杜丽娘、倩女、李慧娘、阎惜姣、敫桂英等女鬼的形象最为成功,影响最大。这些女鬼形象的出现,已经不再是简单意义上的劝善教化作用了,在她们身上,折射出的是更为深刻的社会内涵和更高的美学价值。
  杜丽娘生前是一个官宦之女,千金之体。她纤尘不染,如同一颗晶莹的露珠,透明得让人心疼,脆弱得令人碰都不敢碰。但是,这颗露珠还是从草尖上滑落下来,跌碎了。而这竟缘于一个梦。
  对于少女杜丽娘来说,她生活的天地是那么的狭小。她死前去得最远的地方是自家的后花园,她见到的两个男人除了自己的父亲就是迂腐的老塾师,即便是女子也只有母亲和婢女春香。她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男欢女爱,如果不是那个神秘的梦,她自然也将和众多的女子一样,等待着父母来安排她的终身。
  杜丽娘死了,与其说是一场无来由的梦使她让自己走上了绝路,不如说面对无法冲破的冷酷现实,她主动开辟了另一个爱的天地。她没有许多其他女子有过的逼婚经历,也没有因选定意中人而遭棒打不能厮守的痛苦历程,甚至连最钟爱她的父母也不知她因何而死。是人间奇缺的人性让她感到空间的狭小,使她感到窒息。
  人世间似乎没有了什么让她牵挂的东西,惟一的就是那个梦,那个带给她希望和快乐的梦,即便是死去,她仍然舍不得放弃。
  她来到了阴曹地府,继续寻找着她失落的梦。汤显祖在这里给她提供了一个充满着人性的广阔世界。化作鬼魂的杜丽娘突然发现,阴曹地府这个传说中的鬼魅世界竟然是一个远比人世间有着更多理解和更多温暖的地方。她的因情而殁不仅获得了胡判官的同情,同时,也使自己在追求梦的时候拥有了更多的自由和更强的能力。正所谓“春心迸出湖山罅,飞上烟绡萼绿华”。她自由地来往于阴阳两界,毫无顾忌地爱着,追求着。
  同样是因情而死,许自昌的《水浒记·情勾》(即今昆曲之《活捉三郎》)中的阎惜姣的形象却比杜丽娘要复杂得多。
  首先,阎惜姣的出身决定了她与杜丽娘的决然不同的遭遇。一个寡妇人家的女儿,又有了几分姿色,与纯粹一张白纸的杜丽娘相比,自然多了几分阅历,多了几分泼辣。她深谙风情,却又似乎没有真正爱过。她与宋江的结合,既有金钱的诱惑,又有亲情孝道的无奈,阎惜姣的命运实际上是值得深深同情的。
  不幸的是,站在阎惜姣对面的是宋江,是一个被赋予了许多男人应有的优秀品格的英雄。这就容不得她有半点的不规矩了。于是,她原本看来应是正当的情欲性爱追求自然成了水性扬花、淫娃荡妇的注解。可是阎惜姣就是阎惜姣,无论社会舆论如何对她不利,她不会如杜丽娘那样羞羞答答,从她与张文远的交往中,可以看出他们是真心相爱的,但他们只能维持这爱畸形地存在着,他们也无法改变现实。但对真爱的执着追求,他们始终未放弃过,甚至因此而失去理智。
  终于,招文袋事件给了阎惜姣极好的机会。她没有让这机会白白溜走,她使出了她泼辣的本领,使宋江这个大英雄俯首就擒。只是剧作家不肯放过她,仍然让她的泼辣升级成无赖甚至歹毒,成为梁山英雄的威胁,这样,宋江的杀她就变得合情合理,而她死有余辜。
  她这一死,为中国古代的戏曲舞台又平添出一场活捉的好戏。这出原本要进一步展示她的丑态和揭露她的畸恋的戏,无形中却使她的形象于所谓的淫荡之中透出了对真爱的执着。
  被杀的阎惜姣,并没有如其他戏曲中的鬼魂一样,去找仇人宋江索命,而是旧情不忘,来找心上人幽会,要实现长相厮守的夙愿,“鸳鸯性打熬未瞑,花柳情摧颓犹胜”,“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也”。这出剧作家于《水浒》之外精心构思的戏,无形之中使得阎惜姣这个形象远比先前丰满而又复杂。与《牡丹亭》不同,对于阎惜姣来说,她并不需要阴间来作为为情而争斗的根据地,而是把这里看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温柔之乡。她决计让心上人来一偿情债。她没有想到过复活,事实上人们也不会准许她复活。
  死后的阎惜姣,一缕芳魂,来到张文远的住所,二人鸳梦重温。难得的是,被剧作家极力否定的张文远,竟也流露出纨绔子弟中难得的钟情。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这出戏出于维护正统的需要,对二人的痴情予以否定,为暴露二人的丑态,剧中有许多繁难的身段和特技表演,为鬼魂题材的戏曲表演拓宽了空间,阎惜姣的舞台形象也无形中比生前增加了许多美感。
  事实上,在中国古代戏曲中,鬼魂世界通常还会用来作为道德法庭来审判那些忘恩负义的人。无名氏的南戏《王魁负桂英》就是影响深远的一出。
  剧中的敫桂英身份应该说比之阎惜姣更低,她的身上更多了一层风尘气,但剧作家赋予她一个美丽的灵魂。她救落魄书生王魁于困境中,并且以身相许,结为夫妻。后来,王魁应试高中,被宰相招为门婿。一纸沉重的休书,三年的夫妻情分,院中姐妹的冷嘲热讽(实际上代表着强大的社会舆论),尤其自身价值的被彻底否定,让她悲愤难抑。她只有死。
  当敫桂英的魂灵见到王魁的时候,她面对王魁的绝情冷面,从关切到只想做一个奴婢,一再降低着自己的要求。其实,这时候她已经不是在幻想着自己破镜重圆,而是要看看这个她曾经深爱过的人是不是还有哪怕是一丝人性。然而,她失望了。她终于不再心慈手软,毅然向负心汉复仇了。她不愿意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再留在世上继续为祸他人。
  敫桂英这个形象,可以说是人们面对邪恶的强权势力时,不屈地做着顽强抗争的精神象征。她要求王魁履行“铁铮铮到生同欢笑死同悲”的誓言,这实际上是代表着广大人民共同认可并谨守的两性乃至两人之间的爱情或友情的忠贞观。“富且易交,贵可易妻”,忘筌得鱼,自是人神共怒,应遭天谴。
  和前面三个女性鬼魂形象相比,李慧娘的形象堪称中国古代戏曲的一个典型。与前面三位女性一样,李慧娘的死也与情爱有关,她原本不过是奸相贾似道的侍妾,地位低下,对生活原本不抱任何幻想,对情爱更没有奢望,整天战战兢兢地过着没有任何幸福可言的日子。
  但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改变了她的人生际遇。只因爱美天性使然,她于一次随贾似道游西湖时,偶见书生裴禹,脱口赞了一句“美哉少年”。天真的李慧娘万料不到这确属无意的赞叹,给她带来了杀身之祸。
  化为厉鬼的李慧娘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她大胆地向裴禹倾吐着自己的爱情,“爱今宵风清月明,陪功夫与你剪烛西窗”,她感到了无限的满足,“盼来笑眼欢无量,人遇知心话转长”。
  在与贾似道的斗争中,她显示出过人的勇气和胆识。当贾似道要杀裴禹时,她毅然将他救走,而当贾似道拷问众姬妾时,她挺身而出。生时逆来顺受的李慧娘死后化做了自由魂。
  综观以上四个不同时代,不同身份的女性鬼魂形象,我们不难看出她们的相同和不同之处,同样也不难看出作者对艺术的个性追求。有趣的是,同样是虚构,中国古代戏曲中神的形象远没有鬼魂形象这么生动、这么多姿多彩。
  总之,鬼戏作为中国戏曲的一个组成部分,其特色既同中国戏曲的艺术品性相连,又有着自己的鲜明特征。当然,以上所说有关鬼戏所展现的一些方面,并非仅限于鬼戏中所独有,甚至也不仅在鬼文化范畴的艺术品类中有所体现,而是在人类从事的各种文学艺术创作中所共有的。这之中,既蕴涵着鬼戏在丰富中国文化方面所作出的贡献,也反映着它的种种局限。而对于鬼戏的评价,也正应当建立在这样的客观现实之上。既不宜看不到其中的消极因素,而给予过高的评价,也不因其演“鬼”出“怪”而予以否定。作为具有独特艺术形象的戏曲,鬼戏的存在不仅不能有什么过多的非议,而是用科学的态艺术度来予以审视。就其思想内容来说,,那些能够直接反映广大民众呼声和理想愿望的鬼戏之作,自有其积极意义,当然,也不排除其中有一些因迎合观众低级审美情趣的恶俗之作。新时代的到来,并不意味着鬼戏的灭迹,相反,在人们大都不再相信鬼魂的存在的同时,一些借助鬼魂这种特殊形象创作的新的鬼戏还会产生,只是,人们在观赏的时候,几乎是带着纯粹的审美的眼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