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崝庐与陈宝箴之死

作者:陶 江





  出南昌城,向西南,沿320国道行驶至联福大道,复向西奔五公里,便是青山街。说是街,仅几十户人家栖居而已。田园屋舍,犬牙交错,很是静谧安宁。
  1898年八月这里却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打破了千百年来的沉寂,这事不仅给中华民族带来危机,也给义宁陈氏家族带来了惨重的灾祸。清封疆大吏、湖南巡抚陈宝箴因厉行新政,参加并推动变法维新运动,得到光绪帝的赞许和肯定,但却遭到慈禧太后的嫉恨。戊戌政变后,被革职查办,永不叙用,返归江西南昌隐居避祸,在新建县望城镇青山街南购得山地百余亩,筑屋三楹,杂屋若干楹,以青山二字相并,属之义名“崝庐”。崝词之意,为峻峭,《淮南子·缪称训》:城崝者必崩,岸崝者必陀。实为才气、品格等超乎寻常而不平凡。可见陈宝箴将其避祸居所称之为“崝庐”,并不仅是两字相拼的属意,而是用心良苦暗有所喻,意寓其处境及志向。
  岁月风云变幻,历史前行的车轮转过百年。再去拜谒崝庐,只见西山依旧,草木葱茏,绿荫盈冈,渠水淙淙。往日的崝庐已不见踪影。历史把陈宝箴写进了峥嵘岁月,也写进了个人的墓志铭中。宝箴自幼英毅好学,十岁寄宿外村读私塾,1851年(咸丰十年)入京会试未中,一度留京,与湖南汉寿易佩绅、武宁罗亨奎尤厚,常以道义、经常相互切磋,时人誉为“三君子“。1864年(同治三年)投曾国藩幕下,次岁被荐入就觐见皇帝,以知府衔发湖南候补。后以功擢道员。1886年(光绪十二年),得两广总督张之洞奏请,1893年(光绪十九年)调直隶布政使,时甲午战争爆发,日军犯境,京师告急。光绪帝召见,询以战守方略。所奏深受赞许,乃命督东征湘军,功勋卓著。当年初,受任湖南巡抚,深忧国势日下,原由弊政,于是志借湖南一省试行新政,在其子三立辅助下,遂与按察使黄遵宪、学政江标、徐仁铸、候补知府谭嗣同等,以变法开新为己任。实施肃吏治、辟利源、变士习、开民智、刺军政、公官权等措施。创设南学会、时务学堂、湘报馆;设保卫局、矿务局、蚕桑局、官钱局、工商局、电报局、水利公司和轮船公司等;还建造枪弹厂,开办武备学堂。一时各项新兴事业次第蔚起,湖南风气大开,海内外人士纷往观光。1898年(光绪二十四年)秋,慈禧发动戊戌政变,囚光绪,废新政,诛六君子。因宝箴曾推荐杨锐、刘光第等维新变法的主要人物,加以“滥保匪人”之罪名,被“即行革职,永不叙用”。其子三立以“招引奸邪”罪一并革职。
  原本,陈家打算避祸回到故乡在九江星子县陶渊明故居边,购块好地,建草庐几间,效陶渊明先生安居田舍,种豆锄瓜,静度晚年,只可惜,此事交由小人办理,将陈家所托付之购地款挥霍一空,无奈之下,陈宝箴站在船上长叹一口气,只好驱船南下,来到距离省城较近的青山筑“崝庐”以容身。
  陈宝箴之子陈三立在他的《崝庐记》中描述崝庐美景,其情跃然纸上:“吾父既天乐其山水之物,岁时常留崝庐不忍去,益环屋为女墙,杂植梅、竹、桃、杏、菊、牡丹、芍药、鸡冠红,踯躅之属。又辟小坎,种荷蓄备鱼。有鹤二、犬猫各二,驴一。楼轩窗三面当西山,若列屏、若张图画。温穆杳蔼,空翠蓊然。扑几榻,须眉、帷帐,衣履皆掩映黛色,庐右为田家,老树十余,亏蔽之。入秋叶尽,亦与霄霞落日混茫为一。吾父淡荡哦对其中,忘饥渴焉。”
  崝庐不见了,陈宝箴夫妇的墓地已成陈迹,西山山麓的雄风幻化为满山青翠欲滴的茶林;义宁陈氏文武兼备的家风幻化成一缕缕清香,给南昌增添了一抹瑰丽色彩。
  陈三立对南昌西山寄予的情感太深了。南昌西山又名散原、厌原、献原,陈三立自号散原,人称散原老人,为陈宝箴长子,与谭嗣同、徐仁铸、陶菊存并称“维新四公子”,近代同光体诗派重要代表人物。他年少博学,才识通敏,洒脱而不受世俗礼法约束。光绪八年(1882年)参加三年一届的乡试,因深恶“八股文”,应试时,不按考场规定文体(八股文),而以自己平素擅长的散文体答卷,其卷在初选时曾遭摒弃,后被主考官陈宝琛发现,大加赞赏。从落第卷中抽出选拔为举人。光绪十二年(1886)赴京会试中进士,授吏部主事官职。平居之日,常与有进步思想之士大夫交游,谈学论世,慷慨激昂,希望“维新”、“变法”。还参加了文廷式等组织的“强学会”。光绪二十一年(1895),其父宝箴任湖南巡抚,推行新政。当时,三立年富力强,才智奋发,往侍父侧,襄与擘划。陈氏父子希望“营一隅为天下倡,立富强之根基”,但是,事与愿违,戊戌政变,被加上“招引奸邪”的罪名,与父亲一起被清廷革职。后随父返江西,居西山“崝庐”。光绪二十六年(1900),三立移居南京。未几,宝箴卒,三立更无心于仕途,乃于金陵青溪桥畔构屋十楹,号“散原精舍”,与友人以诗文相遣,自谓“凭栏一片风云气,来做神州袖手人”。
  陈三立一生中写过非常多怀念父亲,怀念散原(即南昌西山),凭吊父母、祭扫墓地的诗文,他是多么希望父亲能无意官场,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终老西山。可是这一切仅仅是一厢情愿而已。
  陈宝箴在西山崝庐的日子,是他人生大起大落的低潮处。在这里,他忧为政事,深为清朝的前景惋惜。百无聊耐,也只好与儿子陈三立以诗文互勉互励。不论时政、不问国事,并告诫儿孙千万不要涉足官场,以免招祸。据西山当地民众口口相传,崝庐曾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陈三立在崝庐曾得一子。又添人丁,而且是个男孩,按理陈宝箴应为又抱了个孙子而喜上眉梢。可是,这个孩子生下来后,陈宝箴却喜不出来。因为这个孩子生下便为双瞳。按照民间说法,双瞳的孩子一定精明无比,有过人的天才。而且只要精心调教,课以儒学,这孩子长大后一定神通非凡,会有帝王之福分。
  陈家为此十分焦虑,因为这事为朝廷之大忌,一旦被朝廷得知,将遭灭门之祸。陈家于是将这孩子隐于崝庐,每日只课以下棋,并让其吸食鸦片度日。再聪明的孩子也过不了这一关,这孩子很快就颓废成为傻子,不久便夭折了。这事总算让陈家喘过一口气,免了一场灾难。但是,自家起祸可以舍一身救全族,外祸却无法避祛。陈宝箴在崝庐曾对家人说过:“但愿躲进深山后,再无官府朝廷问津。如果在通往省城的路上出现兵丁和官人,而且是冲崝庐而来,我必死无疑。”陈三立和家人都宽慰父亲,这仅是自己的臆测,朝廷绝不会落井下石,对一个手无寸铁、摒绝世情的人下手。
  陈宝箴听了只是苦笑而已。果然,事情竟如陈宝箴所预言的那样,义和团兴起后,慈禧太后担心陈宝箴与义和团南北呼应,危及清王朝的统治,于是下密旨杀陈宝箴,并责成江西巡抚松寿带了人马出南昌城,过赣江西岸,前往新建县西山的崝庐完旨。
  关于陈宝箴去世的原委,至今仍是个谜。一直有几种说法:一说慈禧太后密旨,赐陈宝箴自尽;一说寿终正寝,于1890年在崝庐去世;一说忽以微疾卒,终年七十岁;一说是陈宝箴对当朝政局不满,气而吞金自杀。这些说法多已见之于文字。而这次谒寻中,我犹从陈宝箴夫妇墓地看墓人口中得到另一种说法,据看墓人朱海生的儿子朱炳已讲叙:陈宝箴是在江西巡抚与兵丁们的监视下,接了懿旨后,服新鲜白鹤血而死。这一说法似乎也能在陈三立后来的诗文中得到印证。他在《崝庐记》一文中叙说道:二鹤死其一,吾父埋之庐前寻丈许,新题碣曰:“鹤冢”。说明崝庐饲养的二只鹤在陈宝箴生前仅死去一只,还有一只存活。在《崝庐述哀诗》五首的第三首中,他写道:二鹤毰毸舞,呜雉漫惊猜;其一羽化去,瘗之黄土堆;父为书冢碣,为诗吊蒿莱,天乎兆不祥,微鸟生祸胎;怆悢昨日事,万恨谁能栽。这中间的“天乎兆不祥,微鸟生祸胎”,说的就是第二只鹤帮倒忙,“成全”了陈宝箴的冤死,诗中似乎暗指此噩耗征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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