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遥望九宫

作者:瘦 梦





  一
  
  对于高山,我向来是仰止的。《诗经·小雅》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奉为圭皋。
  九宫山也是高山,名山。明初文学家宋濂就曾著诗云:“九宫自是云深处,莫谓蓬莱隐更深。”可见其高,其大。至于名,恐怕就更响了。据北宋时的《大平御览》载:“晋安王兄弟九人造九宫于此。”实际上早在南朝陈宣帝太建元年(公元569年),这里就已开始营建和开辟道场了。中国历来名山僧道多,出名的有山西五台、四川峨眉、安徽九华、浙江普陀这四大“佛山”和湖北武当、山东泰山、崂山这三大道教圣山,其余的凡景致好一点的山上,也少不了佛家的梵音和道家的香火。九宫之名,也多半因此得来。最鼎盛的时期,还要数南宋淳熙年间,道士张道清挟皇帝之诏,在山上建成了三宫十二院,使九宫山香火日炽,“朝山者,日众万人”。半爿河山沦丧敌手,半个王朝偏安江南,这个淳熙及宁宗等七个皇帝倒是前仆后继,一门心思发展道场事业,对张道清又是下诏又是敕封,其中的猫腻恐怕只有这个被皇帝封为“真牧真人”的张道士最清楚。李国文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说:“愚民之道,无非两端,一曰禁锢,二曰造神。”看来这位张真人深谙此道,他大力兴建道场,最对皇帝老儿的心思了,所以他死后的肉身仍在九宫被供648年,比只有百来年的南宋王朝要长得多。如果不是碰上不讲理的太平天国(太平天国也最喜欢“造神”的,大概是造法与张道人不一样),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说不定张真人的干尸前还是万人磕头如捣蒜呢。现已坍塌颓废的真君老殿前不断的香火就是明证。
  
  二
  
  我进九宫山,绝不是因它的高峻和名彰。
  十八岁那年,我师范毕业,分配至九宫半山中的九宫山小学教书。每日课余,凭栏远眺,望见的就是它高大铁青的背影。“任目光一千次飞翔,又一千次滑落。”我的心也随着目光起起落落。那时毕竟年少,青春的热血还在体内澎湃。我在日记本的扉页上庄重地写了八个大字:“韬光韫玉,藏器待时。”然后就装作陶渊明先生那副“悠然望南山”的神态与九宫山遥遥相望。
  望过了春,又望过了秋。
  冬天里的一天,我信步来到了另一座山头上的小学校,这里只有一个老师,也只有一座孤零零石头砌的小屋。那天正下雪,原来那些峥嵘尽露的小山丘都看不见了,只有往日那遥不可及的九宫山老鸦尖高高耸立在眼前。老远我就听到了一阵读书声———那不是读,简直就是唱。这里的老师教孩子读书,几乎都是用唱腔的,每读一句书,最后一个字总要拖音,节奏也要慢些。朗朗动听的“唱”书声就是从那座铺着厚厚积雪的小石头屋传出来的,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山雀满落了漫山的玉树琼枝。
  我轻轻推开门,不觉呆住了。只见屋中央燃一大堆火,一位头发斑白的老教师和二十来个孩子围着火堆坐成一圈,熊熊的火苗映着一张苍老木刻似的脸,也映着二十多张如花的面容,老师领头“唱”一句,孩子们就跟着“唱”一句。他们捧着课本,眼睛盯着课本上那些小蝌蚪一样的文字,一个个全神贯注,目不斜视。只有柴火在噼啪燃烧,火焰在欢快跳跃。我悄悄掩上门,抽回脚退到门外,依着石头墙,静静地凝视谛听,我仿佛听到了冻雪下千千万万根枝头上,小小的叶芽正睁开惺忪的睡眼,小小的花蕾正悄悄地张开小嘴……
  回去的路上,我仍不时地回头望望这座小石头屋,在这座小屋里,那位老教师整整呆了四十二年。屋子中的那堆火,也整整燃烧了四十二个冬天,明年,他就要退休了,谁的一双更年轻的手来点燃这堆即将熄灭的火呢?
  晚上躺在床上我还在想,那座石屋,石屋中的那堆火,不就是那位老教师的一双眼睛吗?就是这双眼睛,与正对着小屋的九宫山巅,整整守望了四十二年!
  在他与九宫山长久对望的目光中,我看到了我将来的身影。
  
  三
  
  世上的路有千万条,但最终的路只有一条。人类的大智慧、大经验都是相通的,所谓殊途同归就是这个道理。在九宫山中遥望静坐的日子里,我开始思考命运和命运之外的一些东西。我的心逐渐变得明朗、清澈,如九宫山巅的那轮明月,又如九宫山下的这条小溪,我在一首叫作《仰望高峰》的诗中写道:
  许多年来/某个神圣的时刻/总在你不留意的时候到来/如仰望高峰/你看见阳光闪烁/一瞬间的光辉/使我们渴望永恒……//而在我们攀上高峰的那一刻/我们所看到的/却是被许多人所赞颂的长河落日……
  这就是命运,这就是幻灭。这就是坚守,这也就是放弃,就像我这一生中,我坚守住山里的日子,也必然放弃山外的日子。这种感受在我看到九宫山的那一大堆黑色岩石的时候,越发沉重。
  那是一堆怎样的岩石啊!黑褐的、浑圆的岩石一个叠着一个,整个岩群就像一幅苍老的岁月图。据当地村民传说,这堆岩石是许真君为了堵截孽龙放水淹江西时留下的。这位许真君的力气太大了,箩筐绳子都承载不住,结果一担石头就落在这半坡上。传说是最有生命力的,人类的史前文明不也是靠传说一代代传下来的吗?但我总觉得这里以前应该有条河,一条清清的大河,而现在,河水干涸了,就把一道带来的石头遗落下来了。时光如逝水,但石头仍坚守在这里。那种黑褐的岩石,让你领受到沉默的力量,让你感受到岁月的沉重。是的,这是一群被河水遗弃的岩石。而我们,也会不会让时光给遗弃呢?
  在九宫的那段日子,我时常到这里独坐黄昏。斜阳,深褐的岩石上那长长的阴影,暗绿斑驳的青藤叶子,总有一种说不尽的沧桑和感慨。这不仅仅是个人的那种小家气的感叹。时序的更替,生命的轮回,乃至文明的兴衰,都似乎刻印在这些无言的石头上。大雅无言,大悲无言,人类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玛雅文明的消逝,爱琴文化的失落,正如这些岩石间原有过的河流一样,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种文明,都有其盛衰荣枯的过程。而当一种新的文明以一种新的面目出现的时候,那些旧的则隐在新的内核深处。就像面前的这堆岩石,谁又能料定,它的脚下不会重新出现一条大河呢?
  告别九宫的时候,老远都还望见这堆岩石在阳光中闪烁着一种叫人说不出的光芒。而我就曾经在这种光芒中,与九宫山遥遥守望了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