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回到内心的故乡

作者:胡颖峰





  范晓波如此义无反顾地从沿海回到内地,并且回到了比内地更内的地方:一个人的内心。一打开他的散文集《内地以内》,我们就可以读到这样的表白:“我追求过高薪,是因为我曾以为成功人士都是幸福的人;我之所以最终选择内心,是因为我发现成功改变的往往是生活质量而不是所谓的生命质量。”“生命质量,一个比内心还虚幻的词,它却实实在在地干扰着我对人生的取舍。”(《内地以内·自序》)他是如此强调个人的内心生活,类似的表达反复出现在他的散文中,构成他写作中激动不安的内在表现,让我们看到这个年轻的作家,是如何在创作中找到自己力所能及的目标,那就是——不断地为内心阐释,为那些深浅不一地照进内心的现实阐释。
  一个人的足迹再远,终有涯际。而内心的宇宙,东西南北,古往今来,却是无限的深远悠久。写作,无论在任何时代都是以人的内心生活作为其直接的养分的。而且,每一个作家内心都有一条通向写作的“隐秘通道”。经由这条隐秘通道,刺激着思考,驱使着想象力奔驰。每一位作家最终都属于这条“隐秘通道”。在这个个人回忆录的年代,书写自我就是作家要打开这条隐秘通道的时候。我们看到,范晓波的内心探索旅程是从书写“地方”开始的。有些人的书写起点是爱情、痛苦、权力或家国,他则是描写“地方”。他书写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鄱阳)和现在正生活着的地方(南昌),他还写其他匆匆经过的地方(比如深圳、上饶、顺德、北京、赣东北的县城等)。他书写地点的迁移和漂泊,书写记忆和时间的轨迹,这一切表面看起来,似乎是为了捉住、保存和返回过往而写作,不过他真正写的是“逃亡和回归”:在他所有的作品里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主题了。
  
  逃亡的主题:对内在自由的体验
  
  在范晓波看来,“青春的历史就是逃亡的历史,从大众的命运模式里逃亡,从缺少期待感的复写材料般的单调中逃亡,从不被自己满意的自我里逃亡,而这一切的前提往往是:从故乡逃亡”(《逃亡与回归》)。在他的散文中,他不厌其烦地多次写到自己的逃离,写自己是如何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从故乡逃到异乡。正如他自己所说,逃离的经历,尤其是逃到广东沿海的经历。让他“对许多事情的看法改变很大”,_他发现“这个社会太疯狂了,从病态地尊崇精神,突然变为病态地尊崇物质”(《南昌的孤独与爱》)。在顺德这个“到处是工厂,没有油菜花”的地方,他写下自己对家乡“最销魂的相思”,心中打开的是一幅湿意和诗意都很丰沛的江南画卷:“无边的油菜花和几株烟柳笼罩在凉丝丝的雨雾里;水田里禾苗在噗噗地喝水,青蛙和鱼在水沟里悄悄怀孕:一头在栏里憋了一冬的水牛,抖动着枯涩体毛尖端的雨星咯吱咯吱啃啮着汁液横流的新草……”(《本命季》)。他又这样描述举家从广东逃回南昌的壮举:“我带着爱人、刚学会走路的小女儿坐上北上的火车时,脑袋里浮现一些二战电影里的镜头:犹太人在德占区经历九死一生的逃亡后,终于踏上了开往中立国瑞士的火车。没有被硝烟熏黑的绿色山川从窗外波浪似地滑过,刺激着他脆弱的视网膜,他努力控制着内心翻涌的幸福,眼泪终于没立即滑落下来”(《南昌的孤独与爱》)。这些丰富的内心视象和情境,分明让人看到人的心灵的开悟。“逃亡”让范晓波拥有了做报刊编辑记者、企业文化经理等多种人生经历,但更重要的是,“逃亡”对他来说,已然不是地点的迁移。而是对内在自由的体验和考验,是精神状态而非物质状态的变迁。
  我们看到,正是逃亡让范晓波常常置身一个个新的生活现场,让他能找到写作的触点,感受不同以往的人生与世界,他对南昌的书写便可看出这种影响。在《内地以内》中,他写下了种种生活在南昌的感受,有孤独有寂寥,也有爱和温情,《南昌的孤独与爱》可谓是对这种生活的一次集中书写。在这篇散文中,他写自己最初来到南昌时作为一个过客的独特体味,是这样的生动有趣:“我发现南昌和我刚刚逃离的县城一样世故,它的方言霸道而粗俗,说我爱你就像是说我杀你。男人们到了夏天喜欢穿布鞋打赤膊,女孩们大都不相信爱情,但喜欢吊着男人的膀子去街头吃颜色恐怖的麻辣烫……”他写自己在南昌生活多年后对这座城市的归属感,也是真实可靠的:“一个人对一座城市的情感和认知,也许要到了七年之痒才会积淀到一定的宽度和厚度。七年了,远方拉近为原点,异乡演变成家乡。”南昌这座城市在他内心的演变过程,经由种种人与事的铺垫,传达出深浅冷暖的质感,而作者内心复杂纠缠的情致也得以立体凸现。
  也许正是为了将触角伸出这个真实的世界。所以他写作。在很大程度上,作家写作常常是为了逃离这个过分真实的世界,尽管结局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或者从来也不是他喜欢的那个世界,只剩下书写本身而已:作家藉写作来了解自己的身份,藉写作给自己偷溜的机会。一个作家,他自己的生活必须处于此种意义上的“逃亡”才能达到精神深处(这样,我们或许可以理解晚年的托尔斯泰为何不断逃离封闭窒息的家,也可以理解韩少功七年前毅然决然地“归隐乡村”)。
  
  回归的主题:精神的归途
  
  除了从甲地到乙地这类空间上的逃亡,人在时间纬度上也需要被流放。童年是人的伊甸园,人逐渐远离自己的童年。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到那里。无论是现实存在的还是精神家园,人都不可能重返。但对故乡,人又无时无刻不产生一种难以割舍的依恋。就如刘小枫所说,“‘故园’并非仅指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每个人都有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但并非人人都有自己的‘故园’。严格来说,‘故园’是个精神性的语词,其中凝结着某种弥足珍贵但失去了又无从寻回的气息”(《蒲宁的故园》)。
  范晓波在“刚离开家乡,就开始了从异乡到鄱阳的精神回归”。由此可看到,作者逃亡的精神方向不是前进,而是后退的,即退回内心的故乡。他说,自“2000年以来,我开始在稿纸上构建属于我的鄱阳。从我的出生地——我妈的老家柘港祥环村,到只去过一次的莲花山潘村、我工作过的油墩街中学:还有鄱阳镇的每个角落:芝山、高门码头、沿河路圩堤、解放街、鄱阳中学的老教工宿舍……3年间我写了二三十篇关于鄱阳的作品”(《逃亡与回归》)。在这些作品中,他书写故乡的每一个角落,书写故乡的点点滴滴。他用回忆把捉内心体验过的时间。似乎过去的一切仍然是生命赖以开始的起点,是被缚心灵重获自由的必由之路。
  对范晓波而言,故乡鄱阳就是他的“乐园”:“外公、外婆的形象是完美而温暖的”,以至于“在我成年之前。我想像不出,他们也有许多和我一样的少年荒唐事,也有许多普通人的毛病和痛苦”(《一个时代的背影》);三个好朋友是令人想念的,在他眼里,“属于我的鄱阳,是一座三个人的县城”(《三个人的县城》)。故乡的油菜花,“呼出的氧气湿湿地滋润着我的鼻孔。又通过呼吸道到达干热的肺,我想象着肺叶像吸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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