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荒野夜行(外一篇)

作者:詹文格





  阳光灿烂的日子,我长时间伫立在城里租居的阳台上,每当这个时候,妻子便会默默坐在房间里盯着我,知道我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如果是中午,我会一直看到西天绚丽的晚霞染红了远方的楼宇,才收回已经疲惫的目光。无法目睹落日美丽的瞬间,心中不免常怀一丝遗憾,落日那红色的脸庞被林立的高楼所遮蔽,于是一直以来总想拍到一幅落日的照片,这个愿望在深秋时节终于如愿以偿了。那天我不知穿越了多少山岭沟壑,荆棘丛林,终于在无边的衰草中守望到了那美丽的落日。按下快门,一幅荒原落日的图像便摄入了相机的内存,方寸天地,无限意蕴,落日留下我纷繁心绪的全部意蕴。
  当我放松四肢,收起相机时,一轮浑圆的红日缓缓滑下了地平线,我还没有来得及与它说声再见,漫天的晚霞眨眼便已隐退。仰望头顶。一群归巢的鸦雀匆匆掠过,荒野中隐约传来野兽的嗥叫声。
  我发现问题有点严重是在夜幕降临的一瞬,当时我在背包里反复寻找了三四遍,确认手电筒没有带来,小型野外应急灯也因长时间没有使用,电池早就失效。夜色与我的恐慌一同浓密起来,我不知自己该如何走出这片荒原。迎面而来的夜风劈头盖脸。颇有穿透力地在我脸上刮过,夜色抉云襄雾从四野、从头顶步步袭来,我只能凭着印象朝前行进。原野上坑洼不平,我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地走着,几个小时过去我发现自己在原地旋转,始终没能走出这片荒原。野兽的叫声更急切了,我感觉到了周身的寒意,无边的荒野中,多想燃起一堆篝火来获取一点温暖,来消除内心的恐惧,因为不吸烟。所以我身上从不带火机和火柴。没有火种,只能束手无策,处在电子数字时代,一旦失去物质条件的支撑,现代人生存的能力还比不上钻木取火的远古人。
  就在我有点绝望的时候,发现身后不远处有一人影在缓缓行走,我当时欣喜若狂,真是神灵的降临,几乎眼泪都快要出来了。我朝着行人飞奔而去,夜色里让我惊呆了。原来在荒野中夜行的是一个拄着竹棍的瞎子,一位盲人。对于一瞎子,我当然不会抱什么希望,因此,我从兴奋的峰顶立刻跌落到失望的深谷。一个瞎子,在无边的暗夜,行走于荒原中,这应该是一组诗歌的意象,但现实里真的就让我碰见了。我站在一丛荒草中,只能沉默不语,瞎子从声音里准确地判断到我已站立在他的面前。他对我说,你迷路了吧?别紧张,跟着我你就能走出去……
  瞎子用如此自信的话语对我说,真让人有点震惊。瞎子见我沉默着,知道我心存疑虑,无边的黑夜里一个明眼人也寸步难行,何况一个两眼漆黑的瞎子!瞎子接着又说,放心吧!我尽管双目不便,但世界在我心里是亮堂堂的,这条路有多少沟壑坑洼都印在我脑子里,在我们瞎子的眼里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分,只要心里亮堂,不管何时何地都一样。你紧随我抬腿迈步,保证平安到达。说完瞎子把一根竹棍伸了过来,示意我紧握竹棍,另一根竹棍在不停地探路。在瞎子的引领下,我跟随着他的脚步的节奏,一起一落,果然走得十分平稳顺畅。
  不一会便来到一片坡地,进入了树林,头顶的树尖上有夜鸟在断断续续地鸣叫,四周黑压压的大山像一只大铁桶向我们扑来,人在桶底,仰望此时的天空,天也只不过巴掌大的一块,隐约能看到一两颗星星在高远而又虚幻的天幕中闪烁。路开始陡峭起来,我感觉双腿明显吃力起来。路面也更不平坦了,路中间被雨水冲刷出一条深深的槽沟,路两边形成龟背状,脚落在上边很滑,我两次几乎摔倒了,而瞎子却回过头来搀扶我。我见自己这副模样真是惭愧,一个四肢健全、双眼明亮的人,此时在无边的黑夜里竟要依靠一个瞎子来牵引指点,来明辨方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真不知谁是弱者。面对此景,就是再能言善辩者也会变得哑口无言。黑暗里我把双眼瞪得像铜铃一样,直瞪得双眼发胀,头脑发晕,但依旧是徒劳的,什么也看不见。此时我才明白,在某种特定的环境里瞎子未必不如我们,瞎子对于残缺的身体早有应对的准备,而我们这种看似没有后顾之忧的健全人,一旦突遇难关,往往就会惊惶失措,无所适从。对于我们曾经走过地方,留在我们记忆里的全是些浮光掠影,过眼烟云,但瞎子却不成,他们的心里装进了山川河流,装进了日月乾坤。阳光普照乾坤朗朗的时候,我不会明白一个双目失明的瞎子还有什么过人之处和特异功能,对于他们更多的是不屑一顾,与之同行时准会把他当成一个累赘,但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才感觉到世界终于变得彻底公平。盲人不像我们明眼人一样高昂着头颅,心不在焉地走路,他们知道,对于一个奔波跋涉者来说,行走是一件最需要用心去做的事情,因此,他们从不敢有丝毫马虎,从不受制于假象,只相信自己的感觉,信服手中探路的棍子。
  穿过长长的山道后,当月挂中天的时候,瞎子终于把我送到了灯火通明的小镇。灯光下让人豁然开朗,神经松弛。摸索在暗里之中才知道,光明是多么令人向往的景况。诱惑着人不停地追寻。
  回到城里好几天我都没有缓过劲来,晚上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突然一惊一乍地,身上发冷,像感冒了,又像是受了惊吓。休息了两天,还是不见好转,本不爱吃药的我,只好到楼对面的药店去买点药。药店在街对面,我在丁字路口上等待着绿灯,这个路口的红绿灯设置得很不规范。行人抱怨已久,亮红灯的时间要比亮绿灯的时间长几倍。焦急的行人不免反复用手按动着绿灯的按钮。可是按钮已经失灵。本来这个路口的车流量就大,马路又宽,中间并无缓冲带,步子稍微迟缓的人,往往才走一半灯就变了,所以这个路口常常上演人车抢道的险剧。绿灯终于亮了,行人一窝蜂似的一拥而上。看着黄灯开始闪烁了,我几乎是小跑着才算过完了马路,完成了惊惶失措的街道穿越。当我过完马路,发现一位盲人站在马路中央,被穿梭的车辆包围。盲人非常惊慌,手中的棍子左点右戳,但是汽车没有丝毫的礼让之意,在盲人的跟前鸣着喇叭,疾驰而过。盲人也有点慌了,竟然朝疾奔的车辆前走去,我发现车子将要撞上盲人了。看到这个场面我好像被人在脑门上猛拍了一掌,没有丝毫的迟疑,我飞奔而去,一些迎面驶来的车辆只好紧急刹车,尖锐的刹车声如野狼一样嗥叫,司机的咒骂声响成一片,我不顾一切紧紧抱住了惊慌万状的盲人。
  
  药 引
  
  太阳一脸酡红地爬上山顶,露水便裹着白袍逃离了村庄。我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迈出大门,阳光炫目,无边无际地散落在我的头顶,我感到双目刺痛。母亲半夜突发急病,不省人事,吓得全家一宿未眠。
  正是春末夏初的天气,阳光明媚,杨柳婀娜,田野上碧绿的秧苗在农人的身后缎子一样忽闪忽闪,一些整好的空田,蓄着满满的清水,好像一块倒挂在大地上的银镜。轻风徐来,荡起一层涟漪,我禁不住用手揉了揉发胀的双眼。春插已经结束,农忙刚过,春阳下农人的动作似乎变得有点儿倦怠了。
  我沿着一丘丘的水田向前急行,水中游荡着密密麻麻的蝌蚪,昨晚我清晰地听到此起彼伏的蛙鼓在田野上响起,第一次知道春天的夜晚比白天喧闹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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