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在村子里走走(外一篇)

作者:余新勇





  我常常回到大南老家里去,但是我很少到村子里走走。我家是在这个村子的东头或西头?我没有方位感,我只知道我家是在村子的一头,但我并不知道我家在的这头到底是哪头。
  今年最热的那天,家里要我回去,村子里的老人又老去一个了。
  我这次回去到村子里面走了走,我到那新老去老人的那一家去的时候,几乎要经过这整个村子,于是我干脆就把整个村子都走了过去。
  我花去了10分钟时间就把村子走了一遍了。
  村子长约800米,宽不到600米,新房子5栋,老房子7栋。
  我又花去了10分钟时间再把村子走了一遍。
  我看来对村子并不熟悉,我原来甚至不觉得村子会这么小的。
  我从村子的这头走到那头,沿着一家家的屋檐,还得经过几家的厅堂,我小时候就是这么走的。
  我踩着的是小时候踩过的泥地或石块。我发现有一家墙角有一块破瓦片还是小时候看到的那一块。我发现有一家厅堂的燕子窝还是小时候看到的那样,小时候的燕儿飞走了,留下了燕子窝。
  可是我没有看到小时候看到的那一拨人。
  我甚至没有发现一个人。
  在一个天井里我站住了,天井的四周,一边是一个厅堂,一边是一户人家的前门,一边是一户人家的后门,一边是一个很大的廊门。小时候我经常活动在这里。生产队长在这里派工的时候,我就在这一带活动,我在地面上爬着滚着,我在那张八仙桌底下钻进钻出,我在墙角挖虫子,我在廊柱上用石灰涂抹着,画一些别人看不懂、但是代表了自己当时心中某种幻想的图案,我站在天井之中故意淋雨,数着雨滴,累极了的时候也会在廊门的石门槛上坐一会儿……
  我小时候的世界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我记不起我在这里玩的时候还有谁和我在一起。只记得我在这里和一个下放户的儿子摔过一跤,我摔得很努力,大人们在一边起哄,我们摔得越起劲他们越起哄,我甚至觉得他们都希望我们把对方摔死掉他们才开心,我觉得这样不好,但是我还是起劲地摔着,从厅堂里摔到天井之中,后来我把对方压趴在地,完全动弹不了。我取得了人生第一次最辉煌的胜利。但是胜利的“待遇”是父亲的一阵暴打,因为我摔跤的时候衣服全脏了,并且扯裂了,磨破了,我的额上磕得全是血。父亲不是因为我磕破了头才打我的,他们心疼的是衣服,他们知道我磕破了的头皮很快就会好的,而衣服破了就需要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去缝去补。
  我小时候的许多欢乐都从这里开始。大人们吃东西的时候偶尔也会分一点给在一边独自玩耍的我。但是许多年过去了,我已记不清是哪些人分过东西给我吃了,我只记得我吃过好多户人家的东西。前几天,我有个想法,请全村子里的老人们,还有他们的孩子们吃一次饭,可是我父母说是太张扬了,也就作罢。
  事实上我是想回报他们小时候给过东西我吃。不这样我的心里难受。村子里的人几乎没有人到过我工作的单位,或者我现在的家里,我没有机会让他们吃到我的东西。
  事实上我请得起全村子人吃一餐饭,每桌8人,有8桌就足够了。我的村子就这么多人,即使陪他们每人喝一小勺谷烧,我也不会烂醉如泥的。
  我的许多委屈也从这里开始,大人们之间有点矛盾的时候,他们心里不痛快了,就经常在我头上出气。与我父母有过节的成年人常常捏我一把脸,捏得我龇牙咧嘴,他们一边捏,一边还喊我父亲的名字。他们还故意把我用蜘蛛丝粘到的知了放掉,把我在墙角挖出来的那种我以前不知名、至今也不知名的小虫子放掉。那次我和下放户的儿子摔跤的时候,有一户人家为对方呐喊,我知道他们其实在心里暗暗地替对方使劲,我知道他们甚至希望下放户的儿子把我摔死。
  我从小就不知道生气。虫子放掉了我再去挖,知了飞了,我一个人沿着河边,顶着很毒的日头,去粘更多的,粘到了我还到那厅堂、天井里去玩,他们放不完的,他们没有那么多空闲的时间,他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他们要去忙着生孩子,还要忙累着把他们像小猪似地喂养大。摔跤时我感觉到有人希望下放户的儿子赢,我就把力气全部用出来了,最后胜利的当然是我。
  父亲,你生了一个多么争气的儿子呀。可是你竟然因为心疼衣服,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顿,我因为怕你把自己的儿子打死了,就跑,而你竟然拿着扁担,一路追赶,我赤着脚,袒着胸,拼命飞跑。我跑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跑过了一个厅堂,有一位老人拉我,我知道大人总是护着大人的,就咬了他一口,老人放手了。我再跑,跑过了廊门,跑出了村口,跑上了山坡,父亲把扁担像梭标一样地向我掷来,而我安然无恙。天黑的时候,我躲在山上的坟地后面,半夜潜入生产队的牛栏里。我其实是可以当一个很好的侦察兵的。父亲养的那么多的儿子、女儿几乎全部出动,也没能把我找到。
  那是夏天,蚊子很多,可是我没有觉得,似乎蚊子咬的并不是我。那夜很热,可我觉得很冷很冷。
  我是第二天早上在奶奶的呼喊声中自动投降的。奶奶的喊声并不高,长一声,短一声地喊:老三———老三!她把村子的前前后后都转过去了,还拐着一双小脚上了村后的山坡。谁也劝不了她回去,她一夜都在转,都在喊,她转到生产队牛栏边的时候,声音哑得厉害,带着哭音,她的喊声已经很轻微了,但是我听得很清晰。
  我慢慢地从牛栏里钻出来了。
  我站在奶奶面前的时候,两脚都是牛粪,头上顶着草屑,身上密密地布着各式各样的虫子咬出来的红点。奶奶拍拍我的头,叹了一口气,把我身上的红点一处一处地挠了一遍,然后拉着我的手就往家里领,偷偷地把我安排在她的床上睡觉。她自己又忙着去准备一家十几口人的早饭去了。
  那天我很倦,可是我一时睡不着。我暗暗地在想,我长大了一定要有出息,我要挣钱给奶奶用,我要给奶奶买新衣服穿,我要买东西给奶奶吃,我要供养奶奶,不让她干活,就让她在家里等着吃饭,让她顿顿都吃白米饭,让她顿顿都吃得饱饱的。
  想着,想着,我竟然流泪了。后来我是在泪水之中睡过去的。
  我这一生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我没有实现自己的这些愿望,我刚参加工作不久,奶奶就去世了……
  现在,我只能在每年清明扫墓的时候在她的墓前多烧一些纸钱,只能在她的墓前多站一会。
  现在,我只能站在这个带着我小时候的生活痕迹的天井里里默默地想她。
  这里很静,很静。只有几只瘦小的麻雀,在瓦缝间专心觅食。
  这里的几户人家都搬走了。只有一个单身的叔辈还住在这里,今天也去帮老去了老人的那一家了。
  廊门塌了,廊柱还在,那石门槛的麻石,已经被谁撬去了几块了。
  我又花了10分钟的时间,把村子又转了一遍。
  转这第三遍的时候,我发现一个老人坐在石门槛上。
  我过去递给他一根烟,给他点上了。
  他的眼力不够好,迷迷糊糊的,并不知道我是谁。
  
  村庄是一棵老树
  
  村庄是一棵老树,村庄里的人是老树上的果实或者叶子。
  村庄后面的山坡上有一片柿树,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开始长在这山坡上的,也不知道它们是如何长到这个山坡上来的,反正没有人栽它种它,也没有人为它们播种。我懂事起就看见了这山坡上有这么一片柿树,也就看见这柿树上每年都长出了柿子,每年秋天到的时候,青青的小柿子就变大变黄,一串一串的,没有多少人理睬它们,但它们都在长着,不管它们愿意不愿意,努力不努力,只要它们还在这树上,它们就得长。长得透了,就落了,落在了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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