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从前的物什

作者:邱 林





  煤 油
  
  八九岁,十来岁,一个冬天的午后的样子,大约是,过去了的事一旦存放在时光的线谱上,就有了几分美丽的残缺。
  街头商店门口的一堆油桶,吸引了初民哥和我。这里的一旮旯、一草木,我们都熟悉,也玩腻了,只要哪里多了一堆新物,或店员倾倒了一撮垃圾,对我们这些家住小街又贪玩的孩子而言,具有无比的诱惑力。油桶,斜躺着的二三只,横卧的三四只,直端端的五六只,像打了败仗的鬼子,乱作一团。绿色的铁壳上,写了好些字,红色的黑色的都有,只有“煤油”二字,我认得也记得很深。它属紧缺物类,普通人要凭票才能买到。搬运路上无法避免的碰撞,原本圆鼓鼓的桶子便有了满身的沟壑,碰撞越重,沟坎越深。
  这让我立马想起一幅图景来,拖拉机突突地爬到这里,冒着浓烟的气管才停止了喘息。几个汉子呼呼地闯上车厢,接着轰隆地滚下这一只只油桶,沉闷的撞击声,是对他们粗手粗脚无关痛痒的怒吼。
  一只斜栽着的油桶,淡黄色的油渍从盖口的缝隙处渗出来,贴着桶皮下方汇集,那样地少,但很有力的样子。终究要走出桶沿,油水长成了蚕虫般大小的珠子,冬阳的映照,让它发出珠宝样的莹光。转眼,这珠子拖长了尾巴,长长的一线,终于断了,断了的,叭嗒着还原在土地上。很快,桶沿的油珠赴汤蹈火般的,一滴连一滴,极有节奏意识,也有次序感。我听出它们的滴落有声音,很柔弱,是不舍,是无助。
  油渍一大片,已不是一只油桶的渗漏所能企及的。在雨水过后划下的蚯蚓状的沟沟儿内,煤油洇浸了两岸,流出老远。
  初民哥在离煤油发源地十几米的地方,刨了个碗深的坑,截断了去路。他叫我回家拿一只瓶子一把调羹来,他说他守着。我于是知道了他往下想干的事。
  初民哥是我的一位堂兄,大我三四岁。家里的穷让他只断断续续地读了不到两年的书。他轻轻地将调羹插进聚集在坑里的煤油中,我注意到他的脸蛋绷得紧紧的,像在较劲,两眼忽闪忽闪,盯着手中的调羹。调羹缓缓地离开了油面,在坑的上空作一瞬间的停留,让溢出来的油滴在调羹的底部重又滴落到坑里,一滴二滴三滴。琢磨着不再有油滴了,他的左手才牢牢抓住瓶子,就上去,一调羹油便稳稳当当地倒进瓶里。完成了这些动作,他的脸才算舒展开来,接着又来第二次。初民哥边舀边说,你家一瓶,我家一瓶,爷爷奶奶家一瓶,能舀到三瓶就好了。有这一瓶油,煤油灯明亮着,大人和孩子围坐一起,为着明天各做各的事———夜里的家,该是怎样的温馨。大人这个月的油票,可以压在枕头下,留给下个月了吧!
  何况一瓶,就那一滴,都了不得的。那时的夜晚,漆黑了好一阵子,大人才点着油灯;吃过晚饭,大人又催促孩子早早上床。没有别的,灯芯里抠了一点算一点。
  商店门口站着两个店员,不近不远地看着我俩,也闲扯,我不时地扭过头看他们,生怕他们过来把油罐踢了去。我听得他们中一个说,肥皂可止得住漏油;一个说涂了,没用。他们说归说,可始终没搬动油桶一下,其实那很简单。
  到断夜,初民哥和我真舀了三瓶煤油,满满的。
  那条细小的油沟,在那个夜晚好像一条宽阔的河。
  
  鸡 腿
  
  鸡最结实的部位,精瘦的肉,皮也好,不费力的咬头,落一肚子的爽。多想吃啊,小时候的鸡腿。
  我看到这样的场面,不止一次。家里客人来,八仙桌旁坐着,喝茶。忙乎了一阵的奶奶,从厨下端来一碗面条,这面条里,隐藏着一条鸡腿,外加几块鸡肉,只等待客人的发现。这,不是我要说的,往下的事会令现在的孩子匪夷所思。客人呼呼吃过面条,鸡腿鸡肉的仍留在碗里,一块未吃。奶奶责备起来,说你留着做么嘚?客人则称吃饱了。声音在平和中来往,像面条,横直黏糊在一起了。
  一般说来,鸡腿过长,放在碗里,会露出腿骨来的,客人一看便知是主人的看重,他必先主动找来一个碗,把它挑出来,再满心地吃那面条。这似乎已成惯例,都说是农家,一年到头杀不了一两只鸡,这东西金贵,消受不起。往往,没有鸡腿,便有鸡肉,即便没有了这两样,也有猪肉鸡蛋的,反正有一点,全当主人的盛情。客人会过意不去地找个说辞,善意地推托出不吃的原因,而让主人痛快地接受。
  这样的事情,多发生在正月。那个时候,这样的推让在家乡的每个家里上演着。这带着多种元素的表现手法,这暗示着农家贫弱的推让声音,书写了那个年代的生活轨迹。世俗的魔性一旦有了某个规矩的诞生,等待的便是遵循了。客人碗里的残留和主人的客气接纳,跟他们经受的相同命运关联着。
  一条鸡腿与客人的短暂会晤,往往会有七八次之多,原本白皮红肉的鸡腿,碗内碗外的折腾到最后,已经开始皮也开肉也绽地变了模样,破棉絮般地披挂在一根酱黑色的腿骨上了。
  当这样的捣乎快要远去,如我年龄的孩子看到墙壁上的大字报,只留下少有的残片的时候,我开始发现我的书包鼓囊起来,太阳也那样的明朗。原以为,好吃与客道只有在回忆中寻找,我却偏又在书中与之相逢。贾府的富有,让刘姥姥端端地长了一脸的吃相,一介村妇的她,只要跨进高贵的门槛,便不再有忸怩的情状。吃碗鸽子蛋,一颗蛋丸到了嘴边竟然掉在地上,闹了个哄堂大笑。
  我禁不住也笑。我常想,人为什么一旦被看重就轻飘起来?自己走过的那个年代,甭说吃鸽子蛋这样的富贵品,听都没听说过。正月我去亲戚家拜年,母亲和奶奶的叮嘱常提醒着我:除了面条,其它都留着。它让我学会了一点什么。
  之后也当然还读到其它一些,伤痕文学是那个年代精神层面的一种投射,做客农家,碗内留下鸡蛋的表述,在章节中也是有过的。电视上展示的更为直观,父子做客,儿子小,想拿桌上的糖果,父亲的大手把那小手扒下了去。至今我才明白,留下鸡腿舍去一次享受的机遇,在当时的恍惚之中,一定有一种善的力量在起作用。只是推移到当下,要保有这种超越行为本身的行为,我们还有代价付出。
  那时,作为客人的我,在亲戚家笨拙的模仿,常可获得大人的赞许。往往,有了这样的首肯,没吃比吃了鸡腿都兴奋。“鸡腿短,鸡腿长,留给客人尝。”我还记得这句儿歌。
  
  翻 薯
  
  翻薯,这是奶奶发明的词根,有一种微微的声音在,以此表达一种肢体动态的本真劳作。最朴实的词总是为简单明了服务的。
  还是大冬天,记不清是晴是阴,或有晴有阴,大地似乎是被岁月遗弃的弱者,衣不遮体地躺在我低矮的视野里。山冈上,一块被下放知青收获过的旱地里,一只只红薯躲藏在黄色的土层,探头探脑地向外窥视着。奶奶一锄下去,把它给翻了出来,我一把抓住,习惯性地双手一捋,带须沾土的红薯就赤裸着身板睡在竹篮子里了,傻乎乎的样子。
  我无比恐惧地向四野远望,生怕有人贼样地发觉了这里的秘密,那样,他们的肆虐就会取代我们的从容。还真有一男一女,知青模样的人,从大队部方向走来,我叫埋头翻地的奶奶看,有必要作着什么准备。奶奶说他要让他拿去,总比烂在土里好。奶奶的语气极平淡,好像什么也不会发生。她的表情,让我读出了我们一老一小的行为,与那个时代只有在批斗会上吼出的最为惊心的字眼无关。
  尽管如此,我依然担心他们的到来准会让奶奶手中的锄头在空中划个句号。
  他们跳过几条地坎,惊飞几只在觅冬食的鸟,站在地头看几眼干得如此专注的祖孙俩,又摇过头看过远近几块地,然后叽哩呱啦地对了几句话。我听不大懂,但知道话中的意思,那意思是这祖孙俩翻地捡薯是如何的有意思。急得满头大汗的我,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来得急去得也如此地快。
  土地从来就是季节的奴隶,它终日地沉默不语,对劳作的人那样地服从,自己的示弱,积聚了人生存的那份幸福。我把红薯个挨个地摆放在篮筐里,还数着数,一只,二只……十几只。珍惜是因为农人耕种的艰辛,因为粮食得来的不易。
  旱地有薯有花生可翻,多发生在知青种过的土地上,他们的随意常常让奶奶收获到意外的喜悦。也是他们刨过的薯坑,往往的某一条根须伸向了别处,在它再也无力行走的地方,便有一颗薯在落脚,像失群的小鸡。土面一个小小的拱包,便是暗示。奶奶就这么翻着,抡着锄头,块块薯地花生地挨排挖。她的两只小脚印在身后翻过的碎土上。累了,她也直起身,看我一眼,见到孙子稚嫩地做着机械动作,她禁不住地笑。我常常在奶奶的甜笑里陶醉。
  红薯是家乡除去大米之外,农人吃得最多的一种食物,家家户户都要种一两块自留地的。早上的米粥里,切它几块煮上,薯甜米汤香;午间的饭下,垫上几颗,熟了,满屋子飘着薯味;吃剩下的,奶奶备在碗里,等孙子下午饿了好吃。奶奶靠这样翻来的一筐筐红薯,填补了家里粮食的不足,还能洗上一大包薯粉。一冬要是能翻上几箩筐红薯和一竹篮花生,在那样的年代,那是一个农家一年的生活中,很了不起的一件事。
  我至今记得奶奶带着我晚归的情景。她挑着担子,三寸金莲的小脚,迈动细碎的步子,颤悠悠地在山梁上走来。在我走过的路上,这是夕阳里最美的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