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为何冰火两重天?

作者:李水平





  路遥《平凡的世界》(以下简称《平》)曾引起很大的轰动,近些年却出现了冰火两重天的现象。邵燕君《〈平凡的世界〉不平凡———“现实主义常销书”的生产模式分析》①一文给出的每组数据都说明《平》在普通读者中流传极为广泛,一直是长盛不衰的“常销书”,而公认学术成就较高且通行的文学史论著中对《平》却涉及甚少。一部作品如果在文学史教材上被开除了,仅靠口耳相传,命运实在堪忧。为什么该书的命运在普通读者和“学院派”之间反差如此强烈?邵文从比较宏观的角度进行了分析,我觉得还可以从文本出发进一步探讨。
  
  一、个人奋斗者形象塑造的得失
  
  先说“得”。当代农村个人奋斗者形象的塑造是该书最根本的贡献。孙少安、孙少平的命运很具典型性,很能引起徘徊于城乡边缘且前途未卜青年的强烈共鸣。如高中毕业时田晓霞对孙少平说的那段话:“我生怕我过几年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满嘴说的都是吃;肩膀上搭着个褡裢,在石圪节街上瞅着买个便宜猪娃。”②尽管连孙少平也“笑得都快喷饭了”,但很多农村青年看到这里是笑不出来的,因为如果一直没有机会走出去,几十年之后,谁能保证自己不会如此呢?他们的形象是个人奋斗者形象的典型,是近三十年来中国农村青年想出人头地且历经艰辛历程的缩影,他们在各种艰苦环境中自励自尊自省的精神才是全书内在的灵魂,也是其受到读者特别是底层读者欢迎的最主要原因。路遥不止一次谈到作家的真诚、责任感对创作的重要性,他把这些精神融入作品和人物,使《平凡的世界》不平凡,而且格外沉稳厚重又激荡人心。
  再说“失”。于连之所以能成为经典,是因为司汤达还写出了其复杂的个性。而路遥却没注意度的把握。如孙少安,道德完美无缺,纵观全书,只是后来准备投钱拍电视剧时脑子有点发热。孙兰香,勤快、漂亮、懂事、聪明。尤其是孙少平,几乎被写成了一个年轻的圣人。他贫穷,却总不卑不亢,年轻,却总大义凛然;他为救受人欺负的小女孩,拳打包工头,还送钱、买车票;他打工之余通宵看书;在煤矿上班几乎全勤……尤其是当上班长之后,他想出胡萝卜加大棒的办法,以约束农忙回家的矿工。其实这些随时可能伤亡的矿工一天十多个小时钻在地下卖命,趁农忙回趟家,就算是“想借此跑回去逍遥两天”又何尝不可?这样中等智商的办法真的只是等他来了才能想出来吗?恐怕未必。他在这里实际上被弄巧成拙地塑造成了个以帮凶为正义且不自知的工头。他一路高尚,不断升华,直到最后一页,实在很容易让人想起“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这句话来,远不如《人生》中高加林丰满鲜活。
  这些形象对读者产生的积极影响是主要的,但经过作者有意的提炼之后显得过分完美,成了新时期的“高大全”,而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其艺术性,正如早年对柳青《创业史》中梁生宝形象的质疑一样,这种创作方式是“学院派”们历来就反对的。③
  
  二、爱情描写方式的利弊
  
  爱情描写在《平》中所占分量很重,也是其吸引年青读者的主要因素。这些爱情颇具唯美倾向。首先是外表美。小说中红梅、润叶、秀莲、晓霞、兰香、惠英、金秀、藏族姑娘等都有明确的词句描述其美貌;孙氏兄弟等男性也多高大帅气。如果抽去穷苦的背景,简直就是一出青春偶像剧。其次是故事美。少安放弃润叶时的无奈,少平跟晓霞一起时的幸福,红梅命运的多舛,金波对藏族姑娘的苦恋……无不牵扯着读者的心,让读者亦笑亦哭亦叹。再次是较多浪漫、幻想的因素。如孙少安,一个动不动就蹲下来卷根旱烟抽的农民,却让在城里工作的润叶多次找上门来,在少安另娶大局已定之后,才勉强跟真爱她的向前结婚,还婚后几年不同房;孙兰香,省委副书记之子吴仲平不顾副市长女儿高敏的追求而要与农村来的她相好;孙少平,更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县供销社门市部主任之女侯玉英,地委书记在省城当记者的漂亮女儿田晓霞,很俊的矿工媳妇惠英,省医学院的大学生金秀,都爱上了他。只有曹书记那个“初中留上一级再留一级”的笨菊英才表示看不上他。
  如此动人的爱情描写其实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满足了读者浅薄的快感,尤其使正在路上而前途茫茫的奋斗者感到安慰。理想化的故事弥补了现实的残酷和空虚,甚至带来一丝未必不可能的希望。但另一方面,它又损害了作品的真实性艺术性。如润叶没有嫁给少安,晓霞也只能意外死去,这些安排,看似表现了路遥严肃的现实主义态度:即城乡差距、官民尊卑使这些婚姻不可能成功,所以也就只能写成他们痛苦地分手。但这其实是事后补漏,因为他忽略了一个更现实的前提:即这些爱情在一开始就不太可能产生,即使产生了,也不会走那么远。现实中很难想象,一个穷苦农村家庭三兄妹碰到的都是更高社会阶层而且死心塌地的追求者,像地委书记省委副书记之类的子女。
  爱情描写确是个两难问题。太现实了不好看,太浪漫了不可信。如果作者真要完全实在描写如此贫穷农村的爱情纠葛,肯定不大吸引人。《平》里的故事也许更多是作者后来追忆时的润色和幻想,有些过头和模式化。
  
  三、语言的两个极端
  
  语言对一部长篇小说来讲极其重要,它是让读者有勇气读下去的关键因素。路遥的语言朴实、凝重、深情,却又不乏生气,甚至幽默,尤其是陕北方言的成熟运用,跟苍茫的黄土地一起,形成了作品浓郁的地域和个人特色。如写黄土高原:“谁能想像来黄土高原的千山万壑中,究竟有多少个村落和人家呢?……在漫长的二三百万年间,这片广袤的黄土地已经被水流蚀割得沟壑纵横,支离破碎,四分五裂,像老年人的一张粗糙的皱脸。”④写矿下劳动场面,紧张又充满感情:“不息的热血在涓涓地流淌。这是矿工的血,血渗进煤中:血成为黑色———这染血的煤将变为熊熊炉火。难道我们还不能明白,为什么炉火总是那样鲜红?”⑤对农民革命家孙玉亭的描写尤其生动传神:“他要么闷头睡在烂席片土炕上,接二连三地叹气;要么就跑到村前的公路上……如果村里来了个下乡干部,他就拖拉着那双烂鞋,飞快地跑去,打听看政策是不是又要变回去了?”“他好长时间没有得到过福堂的召唤,因此情绪异常地激动,直跑得人还未到,一只烂鞋就飞到了田福堂的面前。”⑥社会在变,生活在变,孙玉亭的烂鞋永远没有变,与之相应的是他畸形的思想总难以从根上改变。作品中那双标志性的烂鞋一共出场21次,显然是将其作为道具有意为之,让读者总能会心一笑,也使这个形象既深刻典型又颇具特色。这些语言构成了《平》语言的主流,也是读者喜欢该书的原因之一。
  但作者又喜欢不时发一通社论口吻的议论,再不就是肉麻的抒情。尤其是作品后面一部分。以第六卷为例:第36章开始7段的议论完全没有必要。第38章开头9段之后,作者又说:“我们很难听懂这种艰深的辩论,录几段权作一幅文字插图而已。”有些甚至像是直接转载的新闻稿,像第46章关于财富和人的素养关系的议论,第48章那些事件的罗列等。还有不少跟情节无关但篇幅较长的诸如农林渔业甚至UFO的详细描写。如前引关于黄土高原的那段描写中“……”省略的是长达376个字的关于黄土的科学性质描述,事实上如像前引文抽去那几百个字,情感反而更流畅。这些议论抒情说明使作品的语言魅力艺术韵味大打折扣。
  
  四、现实主义的不彻底性
  
  “新时期80年代的文学现状,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思潮与中国传统现实主义的冲撞与对峙,是作家们对新潮趋之若鹜的迷恋,生吞活剥的追捧,和对现实主义的冷淡”。⑦就在当时作家们一窝蜂地进行文体、语言、叙事方法的试验时,路遥仍执着地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平》更是力图体现这一点。作品中对学校、农村、煤矿生活的细腻描写,也显示了现实主义强大的生命力,场景、人物、心理,都那么鲜活可信。如第一部中会战、打枣、结婚、批斗的场面,让人身临其境。第二部中孙少平揽工时遭白眼、衣食无着的感受,怎能不引起有类似经历者的共鸣?第三部中井下挖煤的场景,其紧张程度让读者都喘不过气来。整部作品对苦难现实的描写、对超越苦难的精神的描写,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若非作家有深厚的生活体验,有真诚的写作态度,绝不可能长期对读者产生如此强大的震撼力。说实话,这是其他小说所没有达到的高度,也是《平》最感动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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