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阅读的夜莺

作者:木 朵





  一
  
  有些文章值得时不时找出来品读,它们具有持久的活力,因思想深邃和行文流畅(这一方面只好从译作上得到的感觉去推测原文的本色)而令我萦怀。像本雅明的《普鲁斯特的形象》、布罗茨基的《析奥登的〈1939年9月1日〉》、卡尔维诺的一本小册子、宇文所安在《迷楼》中的部分表述以及我昨天才开始读到的福柯对《宫中侍女》这幅17世纪著名的油画的精细剖析,都给我带来阅读的享受,它们在思路上和风格上的自我展示也慢慢变成我写下的札记的某些明显特征——借助这些模仿工作,我能够更为便利地找到隐藏在磨房里的一小袋黄豆。读福柯的《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上海三联书店,莫伟民译,2001)迟了一点,倘若我在写作《个人的传统》之前对此书略有所闻,我肯定会拭目以待——暂时停下来,先见识一下他的观念再动手。现在,在这本书(上海三联书店的封面设计、内页字体均不错)的页边就写着我由福柯的一个观念而作出的对《个人的传统》的补充;但是这个想法的不曾预料,并不影响那篇札记的生命力。
  在与一幅画、一首诗,甚至一个意象进行智力赛跑时,福柯们显示出卓越的“没话找话”的才能,他们能够使正在讲述的观点葆有一种湿润,而且充满了无法预知的新鲜发现;这些发现有时仅仅因为段落中的某一两句话的逶迤、漂亮而使读者颇有斩获。现在,我陷于一种无助之中:粗粗设定的涉猎计划中,不少项目和方案仍然在襁褓之中,无法及时付诸行动,譬如对先秦文学的探究以及纵览由此蜿蜒而至今日的文学沉浮,哪怕是粗线条地认知,也无法从容;面对翻译过程中的缺憾,自己偶尔萌发的外语学习计划也无法起锚。枯坐在午后的窗边,一天天消逝。此前,我曾把部分希望寄托于外县的同时代的人,然而这种来于友谊的喜悦至今未肯露面。昨晚睡前盘算了一小会儿,倘若整理出一本札记集寄给某家出版社,到底能拿出哪几篇——翩跹十载,囊中不羞涩吗?不敢拿出手的货色。
  
  二
  
  置身于持久的危险中,就像今早在斜坡上与人零星谈论的一件俗事,它就是危险的镜子:照出你不在其中而积累的无法预测的危险。我所选择的抗风险策略非常单一,近似孤注一掷。乐观的估计在于我的暮年将会获得一次次由耐心与孤寂联袂颁发的奖赏。一边对付简陋的却成为生活必需品的教书工作,一边像世外高人鼓捣着类似泡桐乡志的严肃的小玩意。在未知世界不断呈现的细部特征中,我一次次称羡并沉陷。早晨起床,在小客厅来回走走,就被露出衣袖的声韵抓住,一首随后可以命名为《暮年生活》的诗作当即给出了第一句以及必要的韵律上的约束。我在纸片上陆续写出十余行,遇见麻烦时,又在字典里搬救兵——这种做法似乎严肃得有些腻,然而它发挥了应有的连缀、弥补功能。
  从这首诗出发,我依稀看见了另外三首尚未完成的诗,尽管眼前只是简陋的设定。它们中的第一首会在每一行末尾采用同一个声母来传递信息——这是计划中的一种必须熟练掌握的押韵方法,第二首可以选择在每一行的头一个字上下功夫,第三首则要在每一行的重要声调处押韵。这种闭门造车的工作开始不久,但是使枯坐获得了少许的意义;而这些意义正是抵御暮年危险的途径之一类。
  福柯对油画《宫中侍女》的分析,昨晚迷迷糊糊读完了一回,但是读到“……跪着的侍女把手伸向王妃”(第15页)时,让人抖擞起来——睁大眼睛,反复对照油画和上下文,似乎得出了这句话中存有纰漏的证据。而踏实的理解工作,像晨曦中山间耙梳松针的老人,在工作中遗忘对山中或山下堆积的危险的考察。
  
  三
  
  小病几日,往北郊访伍畹先生。问:最近读什么?答:史景迁的历史小说《皇帝与秀才》。不语。又问:还读了什么?答:在读福柯《词与物》。笑而不语。再问:下午读什么?此时略有防备,且不减清高,答:《孟子精华》。伍畹先生便破例留我小酌,后又送一钵沙石,嘱我每读毕一书,了然在心时,从中取出一粒,置于空盒。钵沙尽,而盒满时,再反刍之,由盒入钵逆行,如此反复数回,尚可知其一,知其二,知其三。
  
  四
  
  下午读完《寒冬夜行人》,从最初的字句斟酌,到刚才的囫囵吞枣,我的这次旅行似乎更多地在于收割作者的想法而非他刻意编织的10个只有开头没有结尾的故事,他想在这篇小说中完成一种抱负,正如小书上另外一篇小说(《帕洛马尔》)意图做到的,他并没有在这些“开头”中倾注更大的气力,也不打算让它们格外绮丽,而是如他在这本小书的第三部分(《美国讲稿》之五《内容多样》)中所言“我的目的在于用10个故事的开头说明小说的实质”。而《美国讲稿》也让我触目惊心,因为在我收藏的另一本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它们是另一番景象,难道翻译有如此大的能力使一篇文章花样百出?我仿佛陷入了迷津——我下定决心,要在某一日通过非凡的细读来化解《寒冬夜行人》,也要通过两个版本的比较来发现同一个声音的双重身影。
  加西亚·马尔克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有论者认为“马尔克斯”是母姓,合理的叫法应当是“加西亚”,可是大势所趋,人们都简称“马尔克斯”)的小说新作《苦妓追忆录》问世,动辄就是130万册,浩浩荡荡,而且他在出版前修改了最后一章,算是对“盗版书”的一次胜出。这位与米兰·昆德拉年纪相近的小说家十年磨一剑,确实不易;不知汉译本何日抵达?我曾经有一本他的《百年孤独》,可惜在送给别人阅读的辗转中丢失了。
  
  五
  
  坐在巴士上的玻璃窗边,秋风温暖而轻盈。当当书店说陈嘉映翻译的《哲学研究》缺货,为了找到这个维特根斯坦,小城几乎体力透支,也许在我结识康德之后就能在某个小店铺邂逅斯人。妻子昨夜匆匆回娘家,据说是岳父喝得酩酊大醉。上午利用课堂上的一点余暇默读了苏珊·桑塔格的《论风格》,这种“风格”的批评还是令人跃跃欲试,不过,外界还在传闻此书翻译的瑕疵,我无力去检验,觉得这是一个“大体上”的苏珊小姐足矣。上个月只写四首小诗,本月也许能够有所突破,这潜伏的秋意不正在上坡吗?这些天身体健康,心情愉悦,的确是适合于冥想与记录的时机。当硬币跌落进巴士的钱柜时,我就进入了它的鸣响所震动出的偶然的小社会,在这里,我快速地猜测着行色匆匆的乘客们正遭遇怎样的困难,或者斜视着长小胡子的男人正在怎样的艳遇中荡漾——小城像轻浮在池塘的蜻蜓,没有更广袤的世界,只有这口池塘,硬币在下沉,而灵魂夜夜腾升。远处的人们究竟在做什么?我要如何才能分毫不差地描绘出你们的容貌?
  
  六
  
  在监考时有一张木桌适合于酝酿一首诗,只要你扎入水中,就能获得它。下午清静,读了几回《金瓶梅》,我并不打算把它当作一种“恶俗”来瞅。在去年七月做的《朱朱访谈》中,我也向他询问过他的组诗《清河县》的写作心得,在他的诗中“陈经济”一角色是否就是小说中的“陈敬济”,我还不敢下结论,只怪我还没有通读这本小书。但是在下午找到这篇旧闻来读,感觉还是很优雅、从容:“从每一首诗写作的初始到它的完成,你很难说有过哪怕一次重复的路径。我想,只是随着写作的深入,你的忍耐力增强了,也就是说,你可以多等上一段时间,以便你在意识上变得更清晰一些,你力图先透视它,至于进入到真正的写作过程里,词语之间的构成关系仍然是意外的、难以把握和超出控制的。”也许极为神秘的工作就是潜行在这些旧闻中,好比一只悬置许久的酒瓮依然充满着芬芳和悬念,和正在诞生的文本相比,旧闻确实显得更为可靠——一根结实的麻绳、一只铁青的挂钩:酒瓮就这样垂立于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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