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好看”、“好玩”及其他

作者:张维舟





  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好看”、“好玩”成了文学创作的潜规则,进而成为文学批评的标准,更有甚者,还有人以此来总结文学史,解读鲁迅。最近我就读到一篇用“好看”、“好玩”来解读鲁迅的文章,那是著名美术家、艺术理论家陈丹青在北京鲁迅纪念馆的演讲,转载在武汉《读书文摘》2007年第7期,题目叫《笑谈大先生》。
  陈丹青先生的演讲洋洋万言,旁征博引,谈笑风生,其中不乏睿智谐趣,不过读完之后,总觉得不是滋味。
  他先说鲁迅“好看”。什么好看?不是鲁迅的文章好看书好看,而是模样好看,“我喜欢看他的照片,他的样子,我以为鲁迅先生长得真好看”。陈先生说:看“五四”以来大作家的照片,“我看来看去,还是鲁迅先生样子最好看”。不仅如此,陈先生还由鲁迅而推及到周作人,说他自己看见过“一幅珍贵的照片,就是被押赴法庭的周作人”,“我这是第一次看见周作人这幅照片,一看之下,真是叹他们周家人气质非凡”。怎样理解陈先生所谓鲁迅“好看”呢?陈先生说“他(鲁迅)长得非常地‘五四’,非常地‘中国’其实非常摩登”,“鲁迅先生的模样既非洋派,也不老派,他长得是正好像鲁迅自己”。而且,“在最高意义上,一个人的相貌,便是他自己”。这话很玄乎,不好理解。但陈先生是不加解释的。懂不懂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不懂,只能怪你自己。
  陈先生又大谈鲁迅“好玩”,他说“就文学论,就人物论,他是百年来中国第一个好玩的人”。陈先生认为,在与鲁迅同时代的人中比鲁迅强的大有人在,而且“鲁迅存活的时代是一个知识分子能够公然互为论敌的空间,在鲁迅与所有论敌的脑袋上,并没有悬着一个庞大的、唯一的、裁断所有言论是非的‘政治上正确’”,“在他的时代,他可以坐在藤椅上慢慢地抽烟,成天价寻思怎样做一个胡塞尔所谓的‘坏公民’”。他又说:“我们老是渲染他怎样避难、逃亡,哪晓得那正是鲁迅的奢侈与风流……鲁迅属蛇,蛇最会逃,逃在租界里。”“不但鲁迅好玩,而且民国时期的文人、社会、气氛,都蛮好玩,蛮开心,并不全是凶险,全是暗杀,并不成天价你死我活、我活你死。”“依我看,历来推崇鲁迅那些批判性、战斗性的‘革命’文章,今天看来,多数是鲁迅当做好玩写写的”。陈先生还讲了许多,如说鲁迅承认自己“内心从来是绝望的、黑暗的、有毒的”,说鲁迅经常“上当”,“上进化论的当、上革命的当、上年轻人的当、上左翼的当”等等,限于篇幅,不再罗列。仅此,我们就可以看出在陈先生眼里,鲁迅不过是一个模样好看、无是非正误、游戏人生的好玩的人。
  鲁迅在天有灵会怎样对待这种评价呢?他可能怒不可遏,睚眦必报,也可能一嘘了之,不屑一顾。这后者看似好看好玩,但本质上却是战斗的,严肃的,因为他不只是维护自己的尊严,而是在捍卫一种原则立场,捍卫那不容亵渎的价值观。
  
  二
  
  陈先生的演讲中多次提到萧伯纳,我这里也说点萧伯纳的幽默。据说萧一次遇见一个大腹便便的银行家。银行家看见萧瘦如干柴,面色憔悴,故做惊讶:“萧伯纳先生,看见您,我像看见世界的苦难。”“银行家先生,看见您我就看见世界苦难的根源。”萧这样回敬说。
  萧伯纳的回答无疑是很有趣很好玩的,但骨子里却是深刻的,尖锐的。
  看待鲁迅亦应如是。
  
  三
  
  鲁迅说过这样一段话(大意):一个人,即使是最伟大的人,也要吃喝拉撒,也要性交,他或她的这些日常行为,同普通人并没有两样。但如果你把他或她的这些日常行为加以放大,把他或她说成性交大师,那就是荒唐了。
  听陈先生的《笑谈大先生》,我似乎看见“大先生”紧锁着眉头……
  
  四
  
  读鲁迅的著作,我们强烈地感受到鲁迅那狠劲、韧性和内心的孤独,但这是战士的狠劲,战士的韧性,战士的孤独,有着深刻的时代烙印,而不是陈先生所谓“他(鲁迅)内心从来是绝望的、黑暗的、有毒的”。陈先生口口声声说要把鲁迅放回他生活的“语境”中去认识,但他并不是这样做的。
  
  五
  
  陈先生演讲中列举了一大串外国“现代”和“后现代”代表人物,如本雅明、萨特、巴特、德里达等等,接着他又再借桑塔格对巴特的描述——所谓“修辞策略”、所谓“散文与反散文的实践”、“所谓写作变成了冲动与制约的记录”、所谓“思想的艺术变成一种公开的表演”、所谓“让散文公开宣称自己是小说”、所谓“短文的复合体”与“跨范畴的写作”,这些后现代写作特质不论能不能够,或有没有必要挪去比照鲁迅,在鲁迅晚期杂文中,它们却早已无所不在。
  这就是说,鲁迅晚期杂文中,早就具有这些莫名其妙的所谓“后现代写作特质”了。这真是匪夷所思。
  还是看鲁迅自己是怎么说的:
  
  这半年我又看见了许多血和许多泪,
  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
  泪揩了,血消了;
  屠伯们逍遥复逍遥,
  用钢刀的,用软刀的,
  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
  连“杂感”也被“放进了应该去的地方”时,
  我于是只有“而已”而已!(《而已集·题记》)
  
  真的,我不会说绵软的苏白,不会打响亮的京腔,不入调,不入流,实在是南腔北调。而且近几年还有开拓到文字上的趋势;《语丝》早经停刊没有任意说话的地方,打杂的笔墨,是也得给各个编辑者设身处地地想一想的,于是文章也就不能划一不二,可说之处说一点,不能说之处便罢休。(《南腔北调集·题记》)
  
  这就是鲁迅中后期杂文的语境,也是他内心的直白。这哪里有半点什么“后现代”?有的是现实主义,“清醒的现实主义”(瞿秋白)。
  记得在“史无前例”中,有人“歌颂”鲁迅“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现在又有人说鲁迅的杂文中弥漫着“后现代”。历史真会开玩笑。
  
  六
  
  这几年出现一个新词,而且使用频率极高,那就是“游戏规则”。我起初以为这只是娱乐场所使用的字眼,没想到它到处都适用,可用于政治、经济、文化、哲学、法律、文学、艺术、教育、宗教等等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小而言之打喷嚏咳嗽,中而言之市场运作、诉讼判决,大而言之治国平天下,处处显示它的魔力。我起初十分奇怪,到处都用“游戏规则”,难道什么事情都是“游戏”?后来我才悟出确实这样。“游戏规则”是“后现代”的时髦。“后现代”游戏人生,把什么都看成“游戏”,故有“游戏规则”漫天飞舞的奇观。
  后现代的本质是解构、消解和颠覆,它能使庄严神圣变得荒诞不经,也能把屠夫的残忍化为一笑。
  后现代的所谓“游戏规则”用于文学批评其表现形式也是多种多样的,陈先生的“相面术”、“选美法”和“游戏说”(不同于人类早期在艺术起源问题上的“游戏说”)就是其中的一种。陈先生终于解读出一个“好看”、“好玩”的鲁迅。
  陈先生说:“从五十年代开始,鲁迅在中国被弄成一块大牌坊”,讨厌这样的“牌坊”是对的,因为它是捆绑在“左倾”战车上面目可憎的假鲁迅。然而,用“相面术”、“选美法”和“游戏说”解读出来的“好看”、“好玩”的鲁迅就是真鲁迅吗?
  
  七
  
  郁达夫在鲁迅逝世后的不几天就写了一篇题为《鲁迅》的短文,文中有这样几段话:
  
  这不是寻常的丧葬,这也不是沉郁的悲哀,这正像是大地震要来,或黎明将要到时充塞天地之间的一瞬间寂静。
  生死,肉体,灵魂、眼泪,悲叹,这些问题与感觉在此地似乎太渺小了,在鲁迅的死的彼岸,还照耀着一道更伟大、更猛烈的寂光。
  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因鲁迅之一死,使人们自觉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为。也因鲁迅一死,使大家看出了中国还是奴隶性很浓的半绝望的国家。
  鲁迅的灵柩,在夜阴里被埋入浅土中去了;西天角却出现了一片微红的红月。
  
  每每读此我都慨叹不已,进而深长思之。
  西方有所谓“说不尽的莎士比亚”,在中国也有“说不尽的鲁迅”。
  鲁迅,说不尽的鲁迅。
  鲁迅,一部读不完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