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让石头说话

作者:桑 林





  我变成了石头,而我的疼痛仍在继续。
  ——维特根斯坦
  
  一
  
  远远望去,溪壑间,黑黝黝的,酷似一群静卧水潭的牛牯;那是被溪流长年冲刷、杂乱地横在沟谷、表面光滑的大理石。对面山洼里,一层一层重叠倾斜,呈规则排列的,是土黄色的页岩。山里人管它叫黄片岩。在一大片枯黄的乱草丛中,高高突起,群集簇拥成团的,是灰褐色的花岗岩。而那些呈蔓延之势,颜色如火烧红,表面粗砺,中间散嵌着珍珠般的黑砾石的是沙砾岩;在一线蓝天的映衬之下,沙砾岩山就像一座燃烧的火焰山,为阴冷而单调的山野添了一丝温暖和活泼。
  四野里的石头,或竖或卧,或大或小,都是天然未经雕琢的。表面或平缓光滑,抚摸上去给人绸缎般柔滑的质感,或粗砺如龟裂的古松,或锋利如冰冷的刀刃……
  这就是我生活的山区。这里少有树,有的是漫山遍野的石头。
  父亲曾告诉我,大理石沉实耐磨,坚硬如铁,常被石匠选作石磨和碾盘的材料。黄片岩易碎,稍稍用力一掰就会断裂。别说造屋打灶,就是砌个羊圈猪舍,也很难派得上用场。而历经千万年的风吹雨打,加之流水的侵蚀,花岗岩常常形成千奇百怪的石林;像石笋、石柱、石蘑菇……形态各异,不一而足。当然,山里还有许许多多叫不出名的山石,它们就像山里许多无名的野花野草一样,默默埋藏在深山里,根本不为人知晓。
  说起山里的那些石头,父亲如数家珍,甚至满眼流露着虔诚与敬畏。也许正是那些粗笨的石头充实着父亲的生命,让父亲保持着坚韧和质朴的内在品质。可面对眼前的乱石,我却常常怅然长叹:为什么自己会落生在这样一个兔子不撒尿的山窝窝?那时父亲就会面色凝重地开导我:孩子,世间万物都是有生命和灵魂的,山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承载着各自的生命;一个人在山里行走的过程,就是一个与众多生命相遇并与之交流的过程。
  父亲还说过,草木只是大地的衣饰,而石头则是大地的骨骼,垒起一座座大山,把整个大地支撑起来。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领着我爬险峻的山岭,攀陡峭的孤峰。“山里那个老表哎——”,对着空旷的山谷,父亲常常扯开喉咙唱起悠扬的山歌,带着我不停地跋涉。如今我已在山里长大,父亲却埋进了深谷。山里的冬季寒冷而漫长,我常常无由地爬上那座父亲安眠的大山,有时在沉重中仰望,有时在泪雨中倾听,总期望能听见来自父亲的歌声。
  一缕接一缕的山风,从谷底吹来。徐徐卷过山梁,就像天地间某种盛大的葬礼中,有无数欢快的鸟儿,急速鸣叫着扑向高空。我的灵魂一颤,喉咙仿佛受着某种猛烈的撞击,歌声夺腔而出——
  山里那个老表哎
  日常那个薯丝饭来壮筋骨呃
  夜里那个茶壳火来暖身板
  世上哎——
  除了那个神仙呃
  就是我快活!
  ……
  那一刻,山谷里歌声弥漫。
  一架架大山仿佛正在弹奏的竖琴,而整个大地犹如一个广阔无边的大剧场。
  山鸣谷应间,传递给上天一些来自人间的虽清贫犹快乐自足的语言。
  一只黑鹰,一动不动,停在天上。它是天地间唯一的聆听者。那浓重的一点阴影,多像上天窥视大地的眼睛,抑或大地向天空发出的一声惊叹和追问。在湛蓝的天宇中,它的孤独那么深,那么深,不时闪耀着忧伤的光芒。
  
  二
  
  穿行在嶙峋的山石间,手握锄镐与砍刀,我在山里垦荒和耕种,日日进行着那些粗糙而繁重的劳动。从白天到黑夜,我被山间的这些石头包围。在石头长久的沉寂中,我时常迷失于石头的无声,被石头紧紧抓住,无法解脱。石头就这样填充着我的生活,刺激着我敏感的神经,并不断带给我某种生命的刻骨体验。
  这样的环境和生活,让原本好动喜欢自由自在的我,逐渐变得寡言少语,甚至变得如石头般坚硬和冷漠。就像山里随处可见的一堆乱石,我被无情地抛在深山里。身边的石头正在慢慢将我淹没,并且最终石头会把我埋葬,就像父亲一样。
  有时候,我会一个人爬上高高的峰巅;或远眺,或仰望。面对浩渺的苍穹,也会涌起一种突然置身无边无际的开阔之中的感觉。犹如一只久困囚笼的雄鹰,一种振翅欲飞的渴望驱动着我,似乎随时可以振羽而去。那时我会来一通歇斯底里的呼喊,抑或来一场痛快淋漓的恸哭,做一次疯狂的宣泄,期望把被大山堵塞的胸腔来一次彻底的淘洗。
  然而,从落生的那一刻起,命运就早早被上苍安排在大山里。头顶永远覆盖着那方狭小而逼仄的天空,层层叠叠的大山连绵起伏,目光被反复切割,无法穿越。生命在那些山石间不知不觉中消隐和逝去,仿佛抛在岁月的边缘,在时间的背后独自沧桑和老去。时光,这把世界上最迟钝却又锋利无比的刀子,正在将一具青春的热血躯体一点一点地剔割和遗忘。
  即刻,一种石头般沉重而灰暗的东西强烈占据着我。
  当我沮丧地闭上眼睛时,眼前却时常浮现父亲蹲在山石间的身影。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拔掉身边的野草,一根一根拔得那样仔细,直到地上的石头完全裸露出来。父亲一面小心抹着石头上的泥土,一面脱下褂袄,稍稍扬起来,轻轻掸拂石头上的灰尘,或者把四周散乱在草丛中的石头捡拢来,一块一块堆放在一起,好像生怕那些石头孤单寂寞似的。然后父亲会久久凝望着那些石头,如同打量自家的一些亲兄弟一样。而有时父亲什么也不做,只是在一堆石头中间静静坐下来;或者找一块巨大的石头,放开手脚,一动不动躺着,让整个身子陷入石头中间,胸脯和石头贴得格外近,宛如一只趴在墙上的壁虎。父亲的气息与石头的气息相互交融,在彼此的温暖和感动中,我坚信父亲已经听到了那些来自石头的话语。由此他的心灵获得了极大的慰安和某种满足与幸福。
  一直铭记着父亲说过的那句话:世间万物都是有生命和灵魂的,即便沉默如石头者。
  而父亲正是以一辈子深居大山来体味石头的生命和灵魂的。早年,由于某种原因的波及,父亲一直背着沉重的成分,从一个山村学校莫名地放逐到另一个更为偏僻闭塞的山村,背负行囊独自奔走在大山深处,不断听到自己跌落在石板上的那些滞重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喘息声,父亲纷乱的视线伴随着山里乌鸦的归巢而消失于黄昏山野的暮色中时,山路的坎坷不平,山野的荒凉与孤寒,个人命运的多舛与不公,也许父亲正是把山道上的那些山石当作兄弟一样来倾诉。或者当父亲寂寞空虚时,石头会站出来和他说话;当父亲疲惫不堪时,石头会放倒父亲沉重的双腿让他坐下来。石头和父亲面对面,守着同一片狭小而阴郁的天。
  而当父亲在山石上安静地坐下来,一面慢悠悠地抽着自制的山里土烟,一面低头沉思默想,淡淡的微笑开始浮现在他那过早苍老的脸庞上时,那时的父亲已然读懂了身边的石头,以及日日面对的那一座座大山。
  每年暮春的山洪过后,父亲总要带着我修复一堵被山洪冲塌的山墙。记得有一次,我一趟一趟把大块的卵石从山沟里挑上来,父亲则一块一块把卵石垒砌起来。那些笨重的卵石压得我直不起腰,我堵气扔下扁担再也不愿干了。父亲没有责备我,只是有点羞怯地笑着让我回家,似乎这样的重活本来就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不过我并未走远,只是藏在一处茅草丛中伤心地哭泣,偶尔不安地望望父亲那边。只见父亲躬着微驼的腰身,一个人不停地忙活着,本来挺高大的他几乎完全被那堵新砌的山墙遮蔽。
  
  三
  
  有时候我会刻意与石头久久对视着,渴盼着与石头对话;或者像父亲那样,趴下身躯,听命于石头,期待着石头的给予与震颤。甚至我愿意把心窝扒开,让锋锐的石块穿透它,让石头从淋漓的鲜血中看到我的虔诚。
  我从日出守到日落,从花开守到叶落,可石头就是不开口。大风不断从乱石间拚命刮过,空旷的山野里,石缝间的草叶发出沙沙声。风停了,干枯的草屑将石头覆盖,石头没有伸手拂去,只是一动不动蹲在地上。大雨从天而降,我在冷雨中哆嗦,感觉到雨点击打的痛楚;可石头在箭矢般的雨点的击打下,除了将雨点摔成碎片的啪啪声外,竟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盛夏骄阳似火,热浪涌滚,太阳下我口干舌燥、汗流浃背,我坚持不下去了。可石头一声不响承受着骄阳的炙烤,我伸手触摸,石头浑身滚烫,一瞬间我改变了逃避的念头,倒想和石头较较劲,看看到底谁能坚持得久,是石头强还是我强。可不多久老天阴了下来,也许是不愿看见我这颗因对峙而痛苦不堪的灵魂。我在迷糊中缓过气来,刚才的狼狈和窘态是否遭了石头的嘲笑,我暗中窥视面前的石头,石头依然纹丝未动,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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