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老房子

作者:李婷婷





  李婷婷,1983年出生于江西萍乡。从小与文字结缘,喜欢有光、影、声、色的富于镜头感的文字,喜欢摄影和行走。先后在《深圳商报》、《江西日报》任记者、编辑,发表新闻、文化评论以及文学作品等10万余字。
  
  一
  
  我又梦见自己回到了那座老房子。
  奶奶正在小小的厨室里做早饭。我穿过回廊,对着那背影轻轻地喊了一声。奶奶回过头来:“哦,来了。”
  厅堂里,爷爷穿了一件白棉背心,吧嗒吧嗒地抽着烟。
  这是一个很简洁的厅堂。放眼望去,就是一张裂了大口子的棕黄皮弹簧沙发,一个黑漆小饭桌,四张长条椅,两张小板凳,一个梳妆镜,一台电视,一本挂历。靠阳台的墙壁上,有着密密麻麻用铅笔画上去的线条,那是我和两个弟弟时不时拿尺子丈量身高留下的痕迹。
  仿佛小叔又站在镜前试穿我爸爸送他的那件夹克。那时还没有婶婶这个人。叔叔已经30岁了,爷爷奶奶正为他的婚事愁着。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出门上班。
  我也跟着走出厅堂,右边是一个小小的储藏室,一个红漆大橱子,两个铁皮糖缸,两张旧沙发凳,中间挤着一方巴掌大的小桌,上面放着一台老式收音机。左边是窄窄的过道,阴暗逼仄,三角架上搁着一个掉了几块瓷漆的脸盆,墙上挂满毛巾,一股幽凉的霉湿味,像是来自那些木头的每一个罅隙。
  “当——当——当——”房间里五斗柜上的老座钟又开唱了。铿锵地撞击过屋内的物什,甩出的回音慵懒地回旋,像老座钟里的时间一样,冗长而拖沓。我在五斗柜前停下,看着它老态龙钟的安详模样,看它如此清晰而又婉转地标志着——时间。
  弟弟告诉我,老座钟里藏着东西。沉闷而有力的钟声撞退了欲伸手揭开“秘密”的我们。弟弟仰着头,被唬住的表情,窗口,清晨温柔的光线反扑在他的脸上,细细的绒毛被点上淡黄的光晕,微风里摇摇欲坠的美丽。
  我的猜想是错的。因为爷爷奶奶的结婚证那么安静地躺在第一层抽屉的最里面。证书旧了,却映满时间的光泽,在这里细细流淌。五斗柜旁是衣橱,樟脑的气味滚滚泛漫,这里,是我和弟弟们玩“躲猫猫”时常用的藏身之地。
  窗下有一张写字台。阳光里细小尘埃的舞动,桌面玻璃下压着的一些老照片,为它默守着淡淡的宁静和陈旧时光的味道。桌上散落着小叔的画册和书,还有一张没有完成的素描。
  
  二
  
  对于我和弟弟来讲,这里简直是一座回旋的迷宫。我们追逐在迷宫的回廊上,直到转完整座宫殿。
  它呈半U字型设计。长长的回廊将每家每户相连,就像一间间老旧的教室。爬上一个几十米的小陡坡,穿过一个黑糊糊的堆满煤炭的洞道,再上几个阶梯,便可看到整个房子的全局了。迎面是一个小小的院子,一棵大梧桐,常常有老人围坐在树阴下喝茶下棋。
  左边有两口浅浅的水潭,穿过中间的巷道就是楼梯了。一楼的一户人家养着大黄狗,见我们就叫。每次经过,我都要先探清虚实,确定它不在,才掂着脚尖小跑着上楼梯。
  楼梯沿墙也堆满了家家户户的煤炭,楼梯的扶手因为长期被我们当成滑滑梯而变得光滑可鉴。墙上歪七趔八地涂着许多字,有可爱的话,也有骂人的话。
  我小跑着上了二楼,急速地往右拐,对着正在单间小厨室里准备早饭的奶奶轻轻地喊了一声。厅堂里,爷爷穿着白棉背心,吧嗒吧嗒地抽烟。
  我和弟弟在厅堂和房间里穿来穿去玩打仗的游戏,有时爷爷烦了,让我们安静一些。我们便来到阳台上。养狗的人家其实正对我们楼下,从院子里看,他们算是一楼,但因为有一个小陡坡的缘故,他们的阳台是悬空的。而且,那阳台加大了很多,我们一低头,看见的就是他们家的阳台。
  那阳台上种了很多花草,还养了鱼,大黄狗常常是被拴在那里,仰头对着我们汪汪地叫。现在,它威胁不到我们,我和弟弟便肆无忌惮地冲着它叫,并做各种怪动作和表情。那狗似乎是认识我们的,有一次我和弟弟经过巷道上楼梯,狗突然冲出来对着我们狂叫,我们吓得魂都丢了一半,没命地狂跑,疯一般地将厅堂的门狠狠地一关,挡住狗在门外不断的叫声。奶奶也吓坏了,说这狗从来没这么凶过,是你们平时惹了它。
  狗被拉走了。我们忐忑地开门,看见隔壁的大爷又抽起了旱烟。他坐在回廊的小竹椅上,靠着墙,在烟筒里塞满烟丝,细细地点燃,长长的烟嘴衔在唇边,吸一口,吐一口,沉闷的火星燃烧的“啪啪”声。
  他吐出的烟圈袅袅上升,直到和廊上的炊烟混在了一起。这一排人家都没有单独的厨室,将灶台搭在了回廊上。常常是这样一幅景象:抽旱烟的大爷斜靠在墙皮剥落的红砖墙上,长长的回廊铺满柔和古旧的光线,烟雾腾腾升起,投影在他身后粗糙的红砖墙,仿佛一个摇摇晃晃、支离破碎的梦境……
  
  三
  
  老房子还有我们不曾探访的秘密。比如对面那道深深的长廊,尽头只见黑黑的一片。弟弟常说那是“鬼屋”,所以我们总是避着它:从不深入那条长廊,出门的时候也不正眼看它,觉着总有一天那里会出现什么异象,我们玩“躲猫猫”,从不敢躲到那边去。
  但我们知道,“那边”是住着人的,其中有一个小哥哥。夏天的时候,他会背了水桶到我们这条廊上来洗澡,只穿一条蓝色的底裤。哗哗的水声,肥皂的碱性味道,充斥着整整一条回廊。他默默地洗完澡,又走进那边黝黑的深处……
  当然,老房子也有我和弟弟的秘密。我们在外面抓了很多蚂蚁,装进一个小塑料瓶,藏在了楼梯口的煤炭堆里。弟弟将一颗他喜欢的玻璃弹子,埋在墙角的一个小洞,用很多纸塞住了。
  小叔带回来一个梳了两条大辫子的姑娘。她站在穿衣镜前,穿着粉红色毛衣,白色开司米小坎肩,乌黑的辫子垂至腰际。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玻璃后面两颗眸子,正对着我们微笑。后来,她成了我们的婶婶。
  “当——当——当——”老座钟又开唱了。弟弟告诉我,那里面藏着一个秘密。他直视着老座钟,再不也用仰着脸了。清晨的阳光扑在他洁净的脸上,没有了桃儿般的圆润肉感和细细绒毛。钟声下坠了一个童年。他在这拖沓的声音里忽然变身,无关成长。
  我跑上楼梯,对着正在做早饭的奶奶轻轻地喊了一声,看见爷爷坐在厅堂里,穿着一件白棉背心,吧嗒吧嗒地抽烟。我转身走进那间小而暗的储藏室,将我涂好的秘密,藏进了那个老式收音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