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夜读聊斋

作者:王清洁





  王清洁,1987年出生,祖籍浙江天台县,后随父母定居于江西奉新县,现就读于江西师大中文系06级。16岁开始发表文章。
  
  淡月昏黄,小径幽窗,风声细碎烛影乱。一座荒凉的庭院被岁月搁浅多年,荒烟蔓草覆盖了曾经徘徊的足迹。远远地,一阵风吹来,窗前的书卷发出沙沙的声音,还是那个白衣书生,对着冷月香魂,是什么在鬼魅夜色里幻化成形……
  子不语怪力乱神,蒲松龄偏偏写鬼写妖。鲁迅先生说:“《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亦以平常,使花妖狐媚,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
  最适合读《聊斋志异》的时候是秋夜,竹林幽斋,轻启小窗,流萤暗飞,耳听潇潇风雨声,手握聊斋,不知身在人间还是鬼界。一叶知秋的美丽承载着那一声人鬼情未了的叹息,一夕秋雨打湿潇潇的心绪,夜雨绵绵的缠绕恰似剪不断的爱恨情仇。书生女鬼,相爱是对是错?凡人狐媚,相爱谁是谁非?林间似雾非雾,书中似鬼非鬼,似仙非仙;尘世似花非花,似梦非梦。异类有情,虽身在杳冥荒怪之域,却和凡人一样有颗善良的心,眷恋滚滚红尘中多情的男子。痴心的,在百转千回的三生中寻求再一次无悔的相爱;负心的,在被自己伤透后恋恋不舍。魑魅魍魉,有时候,多情是鬼狐,无情却是人。
  异类相恋,殊途要想同归,要么是惊天地的喜剧,要么是泣鬼神的悲剧。人鬼痴恋,人狐相爱,人妖生情,三生有约的相知相守纵然感天动地,但异类殊途的障碍要怎样才能打破?也许唯有一个情字能创造奇迹。是谁在唱:真想与你一生永相守,又怕让你一世空等候,是否来世能再续前缘,不知今生可长久……
  夜读《婴宁》,婴宁的笑像一瓣瓣白色玉兰花,充满了少女无邪的天真,从神秘的南山村落飘来。从第一次的“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就让郊游时相遇的王子服完全着迷了。婴宁“遗花地上,笑语自去”,王生拾花怅然,从此相思成疾。痴书生独自一人来南山寻笑语嫣然的佳人,看见婴宁“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还是那个夜夜思念的爱笑的姑娘。婴宁在窗外嗤笑不已还不够,“婢推门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那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似乎永远不会断绝。“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调皮的婴宁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掩映于树枝间的璀璨笑容比枝头开出的花朵更吸引人。在那个沉闷的年代,一个女子大笑是有悖于森严的封建礼教的。但恰恰又是她的笑给整个家庭带来了欢笑,那些偶尔犯错的奴婢常常要借婴宁的笑来打动王母的心,从而免遭鞭笞。
  婴宁的笑,是布满阴霾的天空绽放出来的绚丽云彩,是落地有声的珍珠,也是满树繁华的璀璨花枝。黛玉用眼泪葬花,婴宁以笑拈花,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永恒的两种表情。但婴宁并不是没有忧愁的,作为狐女,她有内心的恐惧,当王生说出“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时,婴宁说“蒹莩之情,爱何待言”,她怀疑,她不敢相信,她害怕这个处处风流处处无情的世界。她是狐女,一只隐居南山的狐,拿什么来相信他的真情?拿什么来寄托她无可寄托的生命?幸运的是,王生是有情的,它给她的爱并不是蒹莩之情,而是足以托付一生的痴心。后来,婴宁告诉他自己的凄凉身世时,她说“妾又无兄弟,所恃者唯君”。原来,婴宁的眼泪一直都埋在心底,只是她喜欢用笑来掩藏内心的脆弱和孤独。在无依无靠的人间,她只是一只弱小的狐,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她只有他了。婴宁凄恋鬼母,与王生一起寻墓,可见她的孝心。多年以来,是因为有了鬼母的照顾她才得以生存下来,对于过去的唯一依靠,怎能不恋恋不舍。这样一只爱笑而多情的狐,还会让人害怕吗?
  夜读《香玉》,开篇写香玉和绛雪素衣掩映于璀璨似锦的牡丹间,“裙袖飘拂,香风洋溢,追过短墙,寂然已杳”。眼前仿佛盛开了一片美丽多姿的牡丹,翩翩而来的花仙不仅仅是一种诱惑。黄生夜见美人,结果可想而知。他爱香玉的秀外慧中,爱到痴时已然忘死。后来香玉萎悴而死,黄生“恨极,作哭花诗五十首,日日临穴涕夷”,真可谓痴。而绛雪频拒黄生,她以为“相见之欢,何必在此”,因此黄生说“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良友也”。她们是真正的姐妹,没有凡人间的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在一起嬉笑玩耍,充满乐趣。痴情的黄生将死之时说:“此我生期,非我死期,何哀为!”因为香玉已成花鬼,他死,两人就都成鬼界之鬼,可以相依相伴了。死后的黄生化为五叶赤芽生于白牡丹下,因为他曾说“我他日寄魂于此,当生卿之左”,可惜赤芽最后还是被老道士的弟子砍去,他们还是无法相依,白牡丹也随之憔悴而死。“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从,而人以魂寄,非其结于情者深乎?”情到深处的相随,已无须分天上地下,也可以不管生死隔绝。
  夜读《书痴》,读到的竟是一片心酸。书痴“家苦贫,无物不鬻,惟父藏书,一卷不忍置”,偶得腐朽的粟和几尺金辇就深信“书中自有千斤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不过真让他等到了颜如玉的出现。读至“美人忽折腰起,坐卷上微笑”,不禁怀疑眼前真有一个纸美人款款而出。但颜如玉却多次劝书生不要读书:“君所以不能腾达者,徒以读耳,试观春秋榜上,读如君者几人?”这是松龄先生无奈的孤愤,当时,那些为官者有几人如他饱读诗书,又有几人知他满腹才华?
  夜读《黄英》,最爱的是那个陶姓菊精,宛如渊明再世。身是菊,心亦是菊。与他相比,马子才则有些迂腐。陶贩花为业,卖菊为生,马子才认为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陶笑曰:“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最后马子才也在黄英一声“东食西宿,廉者当不如是”的笑语中放下了心中的石头。“陶起归寝,出门践菊畦,玉山倾倒,委衣于侧,即地化为菊,高如人;花十余朵,皆大如拳。”眼前仿佛真有个白衣飘飘的少年醉卧于地化为菊,实在心向往之,像陶兄一样贩花为业,饮酒沉醉,醉至化菊,想来这也是松龄先生向往的生活状态。与菊为友,与酒为友,夜夜忘忧,没有八股文的酸腐与虚伪,也没有官场的黑暗与罪恶,和那个时代死气沉沉的读书生活完全不同。后来,陶醉化为菊,被马子才误拔而死,黄英把它插入盆中,“盆中花渐萌,九月既开,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浇以酒则茂。”陶是真正的逍遥者,因菊而生,为菊而死,生前死后一如既往地爱菊醉酒,所以他的死并没有让人觉得悲伤。
  夜读聊斋,书中女子无论鬼狐花妖总是容易爱上温文尔雅的书生,月夜相见,一见钟情,遂成生死之恋。有人会怀疑这到底是滥情还是多情?但这至少胜于无情。松龄先生正因为有情,才在笔端流露出对人世间无处不在的欣赏以及对恶的批判。那些妩媚至极的鬼狐花妖被聊斋先生写得生动至极,确实是精妙世无双,倒显得那些被诱惑的书生也有些情有可原了。《胡四姐》中的胡四娘“年方及笄,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嫣然含笑,媚丽欲绝”;《晚霞》中的晚霞“振袖倾鬟,做散花舞;翩翩翔起,衿袖袜履间,皆出五色花朵,随风殇下,漂泊满庭”;聂小倩“肌映流露,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姣丽犹绝”;《画壁》中“东壁画散花天女,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莲香》中的莲香“觌面殊非,年仅十五六,享单袖垂髫,风流秀曼,行步之间,若还若往”。皆是绝尘之美,绝尘之媚。
  那句“世俗符咒,焉能制我”犹如一声巨雷,划破那个万马齐喑的时代的沉闷天空,是鬼狐的呐喊,更是人的呐喊。一定也是松龄先生想要冲破世俗藩篱的愿望,被压抑的需要被释放,被压迫的需要被拯救。那么拿什么来告诉世人呢,也许只有手中的那支笔有能力把一切坚强的梦想流传,写秃羊毫研透砚,说不尽千奇百怪异类把人恋。
  夜读聊斋,就算惊魂也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