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窗棂之外

作者:洪忠佩





  是窗棂恍若隔世的美,让我止不住脚步,一次又一次去叩开紧闭或虚掩的门扉,解读窗棂内外积满灰尘的故事,抑或追寻过往的远去背影。
  在天井的阳光没有投射进来之前,我的视线越过窗棂,己窥探了室内的幽暗。我不能闯入这间内室,而阳光却轻而易举地做到。当我打量着窗棂上梅花组成的精美木质图案,仿佛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在打量着我。如果我没有猜错,这间内室应是徽商大户人家的闺房——芳心盈动,窗棂内外,不仅有浪漫的故事,还有渗透着的禁锢。我无须记下这家主人的名字,更没有必要再去翻版女子不同的爱情故事。一个人的名字本身就是一个符号,更何况透过遥远的辰光,依附或游离于她的情事呢?——删繁就简,乡间的爱情就是白天一个撩人的眼神,夜晚一声二声学仿的猫叫鸟鸣……春日里,我走进这幢老屋,是为了感受时间深处沉淀的古意,以及其中传递的文化信息。
  倘若从建筑脉络的类型去梳理,中国建筑有南北之分。孟子说:“下者为增巢,上者为窟。”孟子所说的下者为南方,上者即北方,而巢与窟则是干栏型建筑与穴居建筑的区分。徽派民居建筑在中国建筑中属木构架建筑系统,应是原生型建筑文化类型的代表。在我的家乡婺源,依山傍水的民居,粉墙、飞檐、鳞瓦,呈现的是江南诗情画意的文化意象,雕刻精美的梁枋、雀替、窗棂,透出一种精神审美与古典情怀。如果说,曹雪芹曾以圆明园为原型,在《红楼梦》中塑造了一个大观园,那么,家乡的先人是倾其所有,与其说是用青砖与圆木,还不如说是用生命的荣辱,建造了心中的“殿堂”——这样的殿堂,既是物质财富的标尺,也是非物质的光宗耀祖、福荫子孙的刻度,其繁复与精美,不仅超乎寻常,甚至连建造者自己都感到意外。
  追寻先祖徽人的背影,我应是山越后人。从近乎吝啬的文字载记中,我只找到了先祖从徽州黄荆墩迁徙至婺源鄣山的脉络,却对先人是否“寄命于商”,还是从文入仕不甚了了。家乡的老屋无法储存往昔的时光,却连缀着一个遥远的年代,前堂、中堂、后堂三个天井都晒过清朝的月光。物是人非——木质窗棂上的花朵还没有凋零萎谢,雕饰的人却无从寻起;岁风月雨——时间的软刀没有把老屋的窗棂割弃,却毁损于一个人性湮灭的年月,古拙的人物头像成了切面的凿痕……少年辰光,我没见过神龛,没见过祖宗的牌位,也不知道斑驳的商字门楼前,曾有过多少悲欢离合,却在一个需要月光温润的年龄,离开了老屋,在异地遥想着窗棂前飘移的月光。老屋不是邮局,却猝不及防地寄出了天堂来信,泪水沾湿过的信笺,有着窗棂裂纹的暗影……
  对于一个居住在南方的人来说,窗棂既是具象的,又是意象的,既是时间的,又是空间的。陶渊明在《归去来兮》中说:“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于易安。”我把陶公的话说白了,也就是只要有窗就可以凭眺,一间小屋便可安身。我想,这只是诗人心中葆有的一份诗意,还有一种无为的隐逸。我在县城深巷的一幢民房内,居住过几年只有一个窗口的房间,旧报纸与白纸只能暂时覆盖一种颓败,抑或驱散一种昏暗,却无法赶走世俗生活的窘迫。这一切,应该与窗棂的通透,或本人的闲情逸趣无关。
  近几年,在一些友人现代家居的装饰中,我见到了不少粘附在墙体上的窗栏板、隔扇裙板的古旧雕饰构件,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想象个中的殊异:在铝合金窗、吊顶吊灯、平直遥彩电、变频空调、真皮沙发等等的包围中,木雕构件一如离开了母体建筑的弃儿,面对奢华与欲望的鞭子而惊恐无措,甚至有窒息感。我想对友人说,这不是它落脚的地方,然而,我又能让它生根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