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叙述的孤独

作者:言 子





  在这几日孤独的荒凉中,我望见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作家——卡森·麦卡勒斯。
  我望见了那张苍白的脸,还有那双病态但能洞穿人间炎凉的眼睛。
  那么,卡森·麦卡勒斯望见了谁?望见了两个哑巴——辛格、安东尼帕罗斯向他走来,还有米克、一个有梦想孤独的少女、比夫·布瑞农、咖啡店老板、杰克·布朗特、有着革命抱负的酒鬼、考普兰德、为种族而斗争的黑人医生。这些是《心是孤独的猎手》里的人物,他们正在向着卡森·麦卡勒斯走来,在美国南方的小镇上。辛格、安东尼帕罗斯,这两个哑巴,两个同性恋者,一直走进了女作家的灵魂。
  我在2007年的某一天,在五月的清晨,望见了20世纪30年代末的美国南方小镇。贫穷、混乱、忧郁的小镇。望见了辛格、安东尼帕罗斯向我走来。这两个哑巴,安东尼帕罗斯是书中不可缺少的陪衬,辛格才是贯穿全书的灵魂,他在小镇人的眼里是个神秘、和蔼、温文尔雅、善解人意的绅士,谁都信任他向他倾诉苦衷,谁都把他当朋友。但,谁都不了解他,不知道他内心的孤独。
  唯有卡森·麦卡勒斯知道,因为,约翰·辛格就是她的灵魂,她的孤独。
  一个作家叙述的孤独?
  不,孤独在叙述之前或之后,作家叙述时没有孤独,他(她)的孤独被叙述消解了,灵魂在叙述里丰盈、饱满、飞扬。叙述时他(她)在文字里游走,不知道来路,也不知道去路。他(她)只是按自己的心路走着,或是按照灵魂的牵引,走向陌生地带。一次又一次走向陌生地带。一个作家就是这样不断地拓展心灵和精神的空间,在自己构筑的灵魂世界穿行。叙述时,他(她)要时时和叙述中的人物交流、抗争、背叛,甚至痛苦、伤心、绝望……这是一个作家避免不了的。叙述中,他们牵引着作家,作家从自己的叙述里一路走过去,没有孤独和寂寞。这个时候是最不孤独的——充满沉着、激情、想象、活力,哪怕叙述的文字悲痛、沉郁、冷漠,也是欢愉的。就像扬风飞驰的帆船,在波涛中涨落起伏。
  这是作家叙述时内心和灵魂的漫游。在这样的叙述中,外人只看到作家一张沉静、思索、孤独的脸。外人看不到作家叙述时的心灵世界。只有在叙述完毕,那些文字都呈现纸上,外人才能看到一个作家的灵魂。但有的人永远触摸不到作家的内心,他(她)看不到叙述的风帆,那张游走在高山峡谷、平原丘陵的风帆,其实就是一个优秀作家飘扬的灵魂。
  卡森·麦卡勒斯,这个优秀、病态的女作家,在她的长篇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里,就是这样被她叙述的人物牵引着。在这部书里,在女作家的叙述中,仿佛每一个人都是中心,米克、比夫·布瑞农、杰克·布朗特、考普兰德,哪一个不是叙述的重点?但辛格,一个永生孤独的哑巴才是她叙述的重点。
  我能看到卡森·麦卡勒斯在叙述之前、或是叙述之后的孤独。
  这是一个作家开始叙述时必不可少的,是一个必须经历的阶段。而之后是作家不可逃避的。叙述之后,就是作家被文字被自己的激情掏空之时,灵魂的游走结束,戛然而止,袭击作家的是巨大的空虚、忧郁、孤独、惶恐。是灵魂深处一个巨大的空洞,在白天在黑夜张着一张巨大嘴……
  辛格和他的伙伴安东尼帕罗斯,是一对不能说话、但彼此能互相交流的好朋友。麦卡勒斯没有说他们是一对同性恋,从她一些隐秘的叙述里,我们看得出,这对伙伴是同性恋,他们在美国南方的一个小镇上生活了10年,不幸的是安东尼帕罗斯有一天突然精神失常,被他的表兄送进两百英里外的州立疯人院。从此,这对伙伴就永远分离了,直到安东尼帕罗斯病死疯人院,辛格回到小镇开枪自杀。
  从安东尼帕罗斯进疯人院那天起,对于辛格来说,在他以后的岁月里是一段孤独、漫长的历程,他离开了和伙伴一起生活了10年的小镇,只身去了一个陌生的小镇。小镇上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在小镇住多久?而辛格与小镇上的每一个人友好相处,尽力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但他的内心只有一个朋友,那就是关闭在疯人院的安东尼帕罗斯。隔上一段时间,他要请假,坐火车去看他的伙伴,给他带上一些他喜欢的东西。能够在每年的几天中看到安东尼帕罗斯,和他短暂的交谈几句,辛格似乎就知足了,就还有活下去的理由。安东尼帕罗斯,这个只知道吃喝、智商像儿童一样的胖子,是辛格在世时唯一的牵挂。辛格为他,来到了陌生小镇,在这个小镇上,可以说辛格是为他而活,为他而工作。他是辛格在世的唯一牵挂!
  没有在世的牵挂,我们活着还有没有意义?
  牵挂一个人,牵挂一方山水,牵挂一份梦想,或许都是我们活下去的理由和情趣。尽管有的牵挂是渺茫的,让我们一生也找不到着落,就像辛格一样,但我们还是愿意承受那一份渺茫。
  没有在世的牵挂,人,如同在无边的沙漠行走。
  我们活着,都有各自不同的牵挂!
  只是有些牵挂其实是空中楼阁,一生一世都是空茫的。但我们愿意承受。
  麦卡勒斯,她的在世牵挂是什么,除了写作,还有什么是她的在世牵挂?
  结婚、离婚,再结婚、再离婚。29岁就瘫痪,只能坐在轮椅上生活、写作。坐在轮椅上,注定了她的四肢要行走的空间是有限的,身体所要接触的世界非常狭小。于是,她只能过一种沉思默想的生活。正如她在书中写到辛格:“焦虑慢慢地化成疲倦,在他身上可以看到一种深深的平静。沉思般的安宁造访了这张脸,如此的安宁你往往能在最悲伤或最智慧的脸上瞥见。是的,他仍然漫步在小镇的大街小巷,永远地沉默和孤单。”这是安东尼帕罗斯进疯人院后辛格的变化。在他安宁的脸上,有着悲伤和智慧。虽然他是个哑巴,但他是高贵的,高贵不但体现在他的心灵和灵魂上,还体现在他的仪表上:“另一个哑巴是高个,眼睛里透出敏捷和智慧。他穿得很朴素,总是一尘不染”。朴素、洁净的高贵。麦卡勒斯在描绘辛格的肖像时,简直就是在描绘她自己,她不是也有一张沉思般的脸吗?而且那张脸上也有着悲伤和智慧。只是麦卡勒斯可能没有辛格那样的安宁。辛格把所有的悲伤、痛苦、不幸都埋葬了,而麦卡勒斯做不到,她是个写作的有智慧的不断思考的女人,还是一个只能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她无法做到让自己的灵魂安宁。所以她要酗酒、抽烟,要歇斯底里、神经质。她不仅只能坐在轮椅上,还有许多病痛折磨着她,让她不得安宁。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不幸的!
  辛格不是个真正的哑巴。
  麦卡勒斯叙述:“他想起一件特别的事,但它对他一点不重要。辛格追忆到,尽管他还在婴儿时就聋了,但他从来就不是真正的哑巴。很小的时候他成了孤儿,被送进聋哑儿收养院。他学会了手语和阅读。9岁以前他就能打美国式的单手手语,也能打欧洲式的双手手语。他学会了唇读。随后他被教会了说话。……但他从不习惯于用嘴说话。这对他太不自然,他感觉自己的舌头在嘴里像一条大鲸鱼。从对方脸上空洞的表情,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像某种动物或者听起来很恶心。用嘴说话对他是件痛苦的事,他的双手总能打出他想说的话。”和安东尼帕罗斯相遇,辛格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谁都以为他是哑巴,辛格也让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哑巴。当小镇的人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高谈阔论时,辛格看到的是一张张空洞的嘴,是无数空洞、孤独的心。
  一个能说话的人,却终身不说话,用纸条和小镇上的人交谈。
  辛格的一生,拒绝开口说话,保持独立的孤独和沉默。和安东尼帕罗斯在一起的日子,他们用手势愉快地交流。尽管安东尼帕罗斯活着时总是用含混笨拙的手势表达三个不同的需求——吃、睡、喝酒。这并不妨碍两个哑巴在一起时的幸福和满足——“两个哑巴没有别的朋友,除了工作时间他们总是两个人独自待在一起,每一天都和前一天没有什么不同,他们过于离群索居,几乎没有什么能扰乱他们的生活……然而,这两个哑巴一点也不寂寞。在家里,他们高兴地吃吃喝喝,辛格急切地用手告诉伙伴自己所有的念头。时光静静地流逝,转眼间辛格32岁了,他已经和安东尼帕罗斯一起在镇上待了10年。”时光流逝,也流走了辛格和安东尼帕罗斯愉快的生活,辛格不得不离开他和伙伴生活了10年的小镇。从此,没有一个人能抚慰辛格孤独的灵魂,也没有一个人能够走进他的内心。尽管人们都拿他当朋友,愿意和他交流,但他们走不进辛格的内心。只有安东尼帕罗斯才是他灵魂上唯一的朋友。小镇上的人都以为了解辛格,直到辛格自杀,他们一点也不了解他。而辛格,这个不开口说话的哑巴,却把小镇上的人看得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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