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香火(外一篇)

作者:黄训华





  在鄱阳湖滨的一个叫板石塘的山村里,大年还是点着他们独特的香火,袅袅不绝……
  我所说的是乡村农历新年中的一点意象,是鄱阳湖畔乡村过年才点的通宵、根香和毛烛什么的,每每想起就觉得暖和、亲近和深刻。
  父亲猫着腰在各个角落找了多日总算找到了,插通宵的石座在粘满蛛丝的老床底下呢!这也难怪,一年到头这石座用得着的也就是春节这半个来月。插通宵的石座是爷爷留下的遗产。它是一种用红石雕刻瑞兽的石座子,上圆下方,上面正中央有一插孔,用来插大红烛的。大红烛是乡村沟兑的那一种,圆漏斗形,中间用柳树条上缠一层排列紧密的细线,用来作为燃烧的引芯。我们鄱阳湖滨这边管这种大红烛叫通宵,红烛越大越显示一个人家的旺气,通常大的有一二十斤重,有钱人家竞相买大的。所以,要支起这么大的红烛还真的得找到石座。
  点大红烛是给祖宗添油,邻居山仂大伯常常说,千万不能让它的蜡液溢出来,否则,祖宗吃饭就没有油了呀!山仂大伯,山东大汉式的块头,发际很是靠上,活像一个水泊梁山下来的汉子。据说,他年轻时冬天常常行夜路,甩开大步,袒露胸脯,走过坟场时磷火远远地就两边分开,很有杀气。以前,村西头有个油坊,榨油时都是他掌大杵尾,一边撞油榨一边高喊劳动号子;过年舞龙灯,我们村的那龙长达84节,他舞龙头,力拔山兮呀!他是一老鳏,妻子二十多岁时就被他用猪栏板给磕死了,当时还坐过牢,后来遇上大赦才捡到一条命。50年过去了,他依然未娶,领养了一个女儿都快50了。老头很犟,重男轻女,有一个孙子却有三个孙女。听说,孙子拉的尿都愿意尝,却不喝孙女添的水。每到年关时,尤其是农历腊月二十五日(我们叫小年,也叫接祖年),他总要站在自家的门前向着对面山坳用那粗犷的嗓音大声呼喊:列祖列宗都快回家过年哦!他的声音甚至比鹊起的爆竹还要大,那一声声发自内心的呼喊,直喊得声音嘶哑、苍凉,略带悲伤。
  九岁的外孙女原本与小朋友嬉闹一团,一听得这喊声一下子神情肃穆地向大人怀里边靠,并且忧伤起来了。外孙女是个留守孩子,父母在外打工,一直在外婆家长大,自己的家是没有概念的。但是她害怕,原本大得出奇的眼睛更加黑圆了。山仂伯的喊声让她铭记了时间以及时间以外的风俗。她知道,第二天,她爷爷就会来接她回自己家过年的,在鄱阳湖东畔这边,大年三十外人是不能留在家里过年的。
  今年真是的,什么都涨价了,根香卖二十多元了。传发爷经过我家门前不管我家有没有人,只要门开着的,他就说上一嗓子。父亲如果听到就会在屋里某个角落原地不动应和一声,只是潜意识的,不代表热情。传发爷有一个八字眉,脸形很大,眉形很短,眉毛又白又长,比我父亲只大一岁却长了一辈。人很本分,老婆田地分下户时改嫁了,带了他的身孕走的。三十多年,一直单身。也领养了一个女儿,现在四个孙子呢!所以,他内心还是很暖和的。孙子也成家了,过年他家非常热闹了。根香就是一种长香,有近五尺长,燃烧缓慢,常常与通宵在大年三十的晚上一起点燃,构成了鄱阳湖边独特的香火。这种香火是要守的,由男子一夜不眠地守着,直到它的自然熄灭。因此,过大年,守通宵是一个大差事。
  守通宵是有讲究的,例如,通宵燃烧的芯会开裂,呈莲花状,我们叫通宵花,象征着一年喜客盈门,通宵花太长了是要弹掉的,要用兰花指侧弹,不可向着祖宗方向弹,否则就是不敬!根香也是一样讲究,要让烟灰自然地坠落,才算圆满。
  “霞林死了,真的吗?哎——”母亲总是把故乡一些陈旧的往事和乡村的细节装进现代化的光缆里。霞林是我村舞龙头的大汉子,是我村力气最大的象征。快60了,听说年底得了肝癌去了,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其实,他十多年前因为拆一栋老屋被土墙塌陷打坏了一只眼睛。从此,烁亮的眼睛凹陷了,方正的脸孔变形了,健壮的躯体佝偻了,往日的伟岸身躯上笼罩着一种阴冷,我也就没敢仔细端详过他,一直到他的离去,他的三个儿子都找不到他当年英豪的影子。这事让我伤感于生命的不可复制性,想到了敬畏与珍惜,想到了一些有着温度的毛烛,也想起了乡村的元宵舞灯。
  相对于很多地方吃元宵、赏花灯、猜灯谜等热闹场景不同,如今故乡的元宵节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深刻。从过了正月初七(湖滨这儿叫上七年)后,舞龙灯才能开始在乡村里游走。其中往往包括舞长龙、舞狮子、武术表演和演滑稽戏等环节。舞龙灯者宗族观念强,往往是在同姓村落里展开(湖滨这儿叫家亲,即同姓村落,或者世代友好村落),过往的村落也会舞上一阵子,只是没那么热情。在德兴市银城镇,我看到了舞板凳长龙,龙身子由一节节板凳锁在一起,形成横向舞动的艺术。据当地人介绍,这种舞法有危险,技术不高会夹死人的,我遂敬而生畏了。小时候,我最爱看武术表演和滑稽戏两出了。武术表演有十八般兵器展示,甚至有孙悟空棍法和猪八戒耙子,在没有电影的年代,他们就是我的偶像,甚至有小朋友直接跟着去学艺的。滑稽戏演的是湖区色彩浓郁的夹蚌壳,湖蚌是由妙龄少女扮演的,穿上粉色古装在绸子水竹片造就的蚌壳中悠然起舞,渔夫则是小丑形象,用网打捞湖蚌。最妙的是人蚌相挑逗的场景,让我想起陕北的秧歌,但是生动多了,有起伏的情节,最终是夹住了小丑的屁股了,吞食渔夫,逗得大家捧腹大笑。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些道具除龙头珍藏外在元宵之夜都得烧掉,元宵烧灯在小孩子心中是一件无比惋惜的事。
  与元宵点灯、元宵舞灯、元宵烧灯不同的是元宵散灯。元宵夜在鄱阳湖滨要过送祖年。元宵饭后,年迈的老母亲总要在老屋的大堂前虔诚地跪拜,她用乡村土灶夹柴火用的铁火钳在地上画上一个直径一米左右的圆圈,叫我们几个孩子跪下烧草纸,草纸是整张对角折叠后燃烧,灰屑像一只只蝙蝠轻盈地飞舞,有种幽灵感,让我们想起了西藏朝圣路上虔诚的匍匐仪式。这之后,母亲不忘讲起祖上的传奇故事,我们在内心深处根植一种叫作敬畏和感恩的作物,并让它枝繁叶茂。
  这种序曲让人沉静、收缩和内省,主体散灯就温馨、舒展和写意多了。夜深了,我们把毛烛点燃后从家里的每个角落处摆放,每隔一步就在物什上插上一支,仿佛给每个角落的祖上亡灵和器物之神照明。
  毛烛不是蜡烛,是一种自己手工制作的祭祀品。把黄草纸裁成小小的长条形,斜对角卷在鄱阳湖滨特有的一种当地叫毛烛的枯水草茎上,毛烛茎折成20厘米左右长。枯毛草茎很干燥,茎内有一种海绵状的易燃细絮,后来有的人家偷懒就用山上的长毛草,或者用烧剩下的香柄代替着卷黄草纸条。卷毛烛是一种乐事,是一种手艺活,有技术要领,卷好了就像一个个瘦瘦的穿戴着黄色衣帽的厨师玩偶,挺可爱。卷好后的毛烛成百根用稻草捆扎在一起,把有黄草纸的一头蘸上菜籽油,油淋淋的,还闪着富有的光泽,点燃后有一种菜油的清香。
  元宵夜深了,我们跟着父亲把毛烛从家里每个角落一直插到门前每一个已故的亲人长眠的方向,金黄色毛烛光在寂黑的夜幕里均匀跳动,映照出我们温暖的情绪。每每此时,我总在一种忧伤的温馨中体味起那支支被卖火柴的小女孩擦亮的火柴棒的深刻。
  “毕竟,它们与我们一起又度过了365天了。我们息息相处,是前世修来的缘,不容易呀!”年前,母亲就一边叮嘱我们贴好红纸片一面唠叨着什么。“牛圈、猪圈、鸡圈、鸭圈、粮仓口以及各式农具边上都得散灯,记住!啊——”母亲总是不放心地在我们放过毛烛的地方监督着,不停豪夺着我们随着年岁越长越少的耐心。过年了,其实它们上面都贴上了象征吉祥的红纸片,有的在上面还写上温馨的祝福。
  过去,我常常想为什么要这么多工序,真麻烦!如今远离了故乡,我知道,有时程序比结果更重要,程序体现的不仅仅是一个过程,更是一种文化,是根!透过纷繁的枝叶,我分明感觉到一种形而上的超物质的温暖与归宿,它让我们相信万物有灵,让我从小懂得亲情与尊重,感到年节的深广内涵和温馨的归依感,让人闭目追溯着血脉的长度,眼前甚至流淌着一条血河,我们清晰看见自己的血水在最下游汩汩流淌,这或许就是过年的真正内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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